謝清呈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過去的。
如果是以前,心裏那麼亂,經歷的事情這麼烏七八糟,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入得了眠。
但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又剛剛做了痛苦遠勝化療千倍的RN-13治療,實在是非常虛弱,在沙發上冷靜了一會兒,也就真的涌上了疲憊感。
他不想睡,他覺得自己很需要靜下心來,想一想自己面對賀予時,那種越來越明顯的內心顫動,到底是因爲什麼。
他望着賀予關上的房門。
他在門外,賀予在門內,門再也沒有打開……
謝清呈越想越想不明白,他想着剛纔發生的事情,尤其是最後賀予那種壓抑着的哽咽聲,他內心竟越來越難受。
最後他低低罵了自己一聲,頹喪地倒回到了沙發上,目光投向空白一片的天花板,逐漸渙散。
又累又痛,終於睡過去的謝清呈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自己被困在一隻破破爛爛的布偶熊裏,站在遊樂園的摩天輪前,好像在等什麼人。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誰,他就這樣笨拙又破敗地站着,手裏拿了一把遊樂園的氫氣球。
摩天輪緩緩轉動着,霓彩燈光變幻,乘坐完畢的遊客們有說有笑地走下來,沒有任何人注意他站着的那個角落。
遊客們都是成羣結隊的。
他們笑得很幸福,很滿足,破布熊和他的玩具氣球對他們而言都是多餘的。因此他們看不到他。
過了一會兒,謝清呈意識到了,他好像在等一個需要他,想要拿走他手上氣球的人。
可是他彷彿中了什麼魔法,不能說話,也不能以真面目相待,只能這樣站着,等啊……等啊……
夢似的遊樂場音樂聲中,下來了一對夫妻,謝清呈猛地意識到了那是他自己的父母,他想要移動身軀走過去。
但是他父親招手,攬下了一輛樂園的白馬馬車,周木英隨他去了,兩人的身影漸漸地被白馬載得看不見。
謝清呈茫然地停下腳步。
他知道,他們已經走了,再也無法回頭。
第二個從摩天輪上走下來的,是秦慈巖。
老秦一個人,穿着他穿了一輩子的白大褂,笑眯眯地左顧右盼,謝清呈想要讓他停下腳步,但是遠處忽然跑來一個孩子——一個六七歲大的小男孩,舉着甜筒,他仰頭對老秦嚷了些什麼,謝清呈聽不見。
但他已經知道那個孩子是誰了。
老秦伸出手,握住了小男孩的掌心,男人和男孩在樂園的七彩光燈裏漸漸地遠去,他們看上去很幸福。
是生前不曾有過的幸福。
只有謝清呈留在了原地。
天已經暗了。
第三個下來的人,是謝雪,謝雪蹦蹦跳跳的,由遠跑近的時候,身形也從五六歲的小丫頭,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謝雪在經過他的時候,愣了一下,她盯着那破布娃娃看,似乎覺得他很眼熟似的。過了幾秒鐘,她走到他面前,笑了起來,剛想說話——
遠處卻忽然有個人在喊她的名字。
謝清呈看不清那個人的樣貌,但他知道那是一個男人,是謝雪最終要與之共渡餘生的那個人。
謝雪聽到那個人的聲音,轉過頭去,想了想,自己終究不是一個孩子了,玩具娃娃也好,五彩的氣球也罷,都不再應該屬於她了。
她於是又最後衝他笑了一下,和童年最喜歡的熊布偶玩具揮了揮手,踩着白色的小高跟,輕快地走向了她充滿光明的未來。
天,徹底黑了。
摩天輪上,陸續地又下來了很多人。
有陳慢,有黎姨,有李若秋……但他們都有自己要奔赴的方向,沒有誰……沒有任何一個人,再需要破熊偶的擁抱,沒有任何一個人,再需要破熊偶緊緊攥在手裏的彩色氣球。
遊樂園就要閉園了,衆人陸續散場。
他在意興闌珊中孤獨地站着,在熊偶裏緩慢地眨眼,他逐漸要閉上雙眸,逐漸要鬆了手,讓那些不能再給任何人助興的氣球飄飄揚揚地歸於天上去……
然而——
“謝醫生。”
“謝醫生。”
他聽到有人在叫他。
他模糊睜開眼眸,視野裏沒有任何人。
“你看看我,我在這裏呀。”
他低下頭,看到的是一個梳洗地整齊又漂亮的小孩子,七八歲大的模樣,正仰頭望着他。
那竟是他第一次見到的賀予……
“謝醫生,你爲什麼不回家?”
“……”他答不了話,他在人偶中,在魔法裏。
而即便他能夠回答,他又該說什麼呢?
他沒有家了。
“對了,謝醫生……”小賀予伸出手,他舉着一隻小麪人,是龍的形狀,“這是我今天在遊樂場做的東西……送給你……”
他把小龍麪人插在了謝清呈玩偶服的兜裏。
小孩子笑起來:“你能誇誇我嗎?”
“你能抱一抱我嗎?”
“……”
你能抱一抱我嗎……
那好像是,他曾無數次聽賀予說過的話。
悲傷的,衝動的,撒嬌的,殷切的,懇求的,絕望的——
賀予的聲音。
一遍一遍地對他訴說着。
這是一個孤獨的孩子,在固執地乞求着他的一點點回應。
你能抱一抱我嗎?謝清呈?
就像我抱你時那樣。
孩子一直在等着,等着……
但是謝清呈動不了,謝清呈在熊偶裏,既不能言,也不能彎下腰來給他任何的反應。
賀予望着他的眼睛,慢慢地,由期待,變爲了茫然,由茫然,變爲了困惑,由困惑,變爲了失望……
他就那麼默默地,失落地看着謝清呈。
然後——他的身體逐漸變得透明——他也要——他也要消失了。
他也要消失了……
謝清呈心裏忽然極不是滋味,在夢裏,他竟竭力想掙開魔法的束縛,他想把手裏的綵球給他,他想問他,你看得到我嗎?你知道我在裏面嗎?他想伸出手——
驀地。
周圍好像一下子變得白茫茫,彩燈,摩天輪,花車巡遊的磚石街道,一切都淡了,成了彩鉛畫裏似的場景。
謝清呈睜大眼睛。
有一個人從身後抱住了他。
他沒有回頭,但是心臟已經從平靜,逐漸快馬加鞭,追上了身體的反應,他的胸腔之內有了極大的震顫,他能感覺到那熟悉的體溫和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