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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理(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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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玖輕佻無端,宛若喝多了一般闖入人家宰相家裏生事……其實倒也不好說‘宛若’,因爲他今日真是和韓世忠這些人先喝了幾杯‘藍橋風月’,然後才闖過來的。

    從這個角度來說,倒確係是酒後尋釁滋事了。

    當然了,轉回身前,除了幾個確實聽不懂的人以外,所有人也都意識到,今天趙官家看似是年末閒逛,其實是與呂相公有正經事情要談,而且事情似乎干係頗大。

    猶豫了一下,呂本中終於還是決定搶在父親開口之前作出提醒:“舊日詩作,讓官家見笑了。”

    “有何見笑的?”趙玖拂了下身前案面,輕鬆對道。“彼時國破家亡,眼瞅着長江以北皆無倖存之理,你父親也因爲靖康中的事情心灰意冷,辭了官職,準備南下了此殘生,你奉命自壽州老家出發,往柳州置業,眼瞅着此生再無前途可言,家族歷代公卿卻說不得要毀於一旦,心中蕭索之下,有此詩句也是尋常心態。”

    呂好問這才知道,官家所言荒誕之語竟然是有來頭的,而且跟自己兒子乃至於整個呂氏家族,甚至於整個國家最灰暗的一段時光有關係……只不過自己這個兒子平日裏作詩太多,他沒在意過罷了。

    但這愈發坐實了這位官家此番是有備而來的。

    “彼時不知陛下神武,如何能想到還有今日?”呂本中在下方無奈應聲。“今日得歸東京舊宅,年節宗族友人聚會作詩,想彼時心境,着實可笑……”

    “此一時彼一時也。”

    趙玖搖了搖頭,卻是從身後尋到了一壺正在火爐上水浴的‘藍橋風月’,還有幾個乾淨杯子,便趁勢直接拎了過來,然後自斟了一杯,且飲且言。“今日娛樂之心不是作假,彼時灰敗心境難道就是假的嗎?不過是其中一二詩句此時看來有些趣味罷了。這就好像你們呂氏祖上第一位宰相,許國公呂蒙正,當年未考上狀元時,不也曾在破窯中讀書嗎?他那時如何能想到呂氏從他開始,竟然五代四宰執?人家都說,梅花韓氏於本朝,恰如汝南袁氏於後漢一般,若是如此,你們呂氏不也如弘農楊氏一般顯赫嗎?”

    冬日時節,院中風寒,但呂本中卻一時汗如雨下,而聽到這番誅心之語,便是溫吞持重如呂好問也終於坐不住了,只能起身行禮:

    “家門顯赫,全賴世沐國恩……”

    “不說這些了。”趙玖看着眼前素齋有些百無聊賴,便只是繼續喝酒。“時也命也,你家莫說是四世三公,便是九世三公,與國同休那也不幹朕的事,而咱們君臣二人能有今日,靠的也不是那些東西……彼時朕墜井傷重,連往日人事一時都不能識,以至於爲康履逆賊所趁,被困於明道宮內。而若非呂相公、張相公,還有正甫,朕幾乎難以脫身……對吧?”

    其餘人皆屏息靜氣,呂好問則微微嘆氣,另一個當事人楊沂中卻反而低頭不語。

    “而那時,朕記得呂相公已經上表自請南下,應該就是想往嶺南了此殘生了,不過是因爲朕恰好受傷,所以才勉強留下觀望而已。”趙玖多喝了幾杯,低頭望着案上雜物愈發感慨不及。“所以說這人的成就啊,既然要講一個錐處囊中,脫穎而出,也要講一個時也命也的……”

    “像去世的宗相公,還有活着的李彥仙那種人,則算是英傑之士應時而起,恰如夜間漆黑一片,竟有星星火火,以待燎原之勢,又如滔滔洪水之中,有中流砥柱,迎難而立,巍然不倒……這種人,算是自己掙出來的功名利祿,便是遇上個昏君,沒有功名利祿,日後也有身後名的。”

    “然後便是延安郡王與身體撐不下去的許相公那種人了,他們既有才能,又有應時之舉,也有機緣巧合,所以比李彥仙、宗相公都還強三分,生享富貴,死留青史……也是他們該得的。”

    聽到此言,韓世忠微微挺胸,卻看到氣氛不對,只好微微收腹,假裝擡頭去看風景。

    “但也有人,如朕,如你呂相公,甚至還有之前本該死者爲大的汪相公……”

    言至此處,趙玖一飲而盡,捧着空杯一聲哂笑。“依着朕說,我們這三人,其實既沒有什麼出衆的才能,也沒有什麼過人的勇氣,不過是被時局逼着攆着,到了一個位置上,然後左顧右盼,既沒人能替代,也沒人能倚仗,偏偏又不好棄了基本的良心與道德來做不恥的事情,於是便勉強相互支持着,硬生生撐下來了……呂相公,你懂朕的意思了嗎?”

    “臣不敢苟同,官家神武,海內皆知……”呂好問拱手低頭。

    “朕的什麼‘神武’,別人不知道,你不知道嗎?”趙玖握着酒杯,幾乎在座中笑的打跌。“而且朕想說的,既不是你無能,也不是朕孤苦伶仃,而是說,不管如何,你我還有汪相公這些人,其實早已經身前死後共榮辱了,因爲無論如何,說破大天去,做下這個局面的天子便是朕,都省首相便是你,樞密院便是汪相公……兩河都還沒收復,他們就都說國家中興了,便真算是中興,那這個中興之主不是朕又是誰?而這個中興第一功臣,不是你呂好問又是誰?你再推辭,又有何用?”

    呂好問剛要說話,而趙官家卻忽然將酒杯按在桌上,壓着對方繼續追問不及:“而話再說回來,若是有朝一日咱們如西楚、前晉、後唐一般輕易再敗了,又或是裹足不前,就此偏安,屆時朕淪爲一個千古笑柄,你呂好問不也得是個千古笑柄嗎?呂相公,你們呂氏與國同休在朕眼裏狗屁不如,但你與朕君臣之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卻是鐵打的事實,不是你我怎麼想就可以偏離扭曲的……去年,朕在少室山下問過你一回,年初,宜佑門前朕與你既有託孤之意也有對賭之心,秋日得勝歸來,你勸朕稍緩,朕又緩了數月,如今已經是臘月,難道還要朕緩到明年不成?!”

    言至最後,趙玖早無笑意,呂好問情知也做好了與這位官家坦誠以對的準備,卻是緩緩行禮,低頭相對:“陛下,臣請單獨奏對!”

    趙玖點了點頭,卻是朝着右側微微一擡手。

    隨即,延安郡王韓世忠以下,諸帥臣、將官、隨從各自起身行禮,然後便匆匆離去,另一邊呂氏宗族親友,也都低頭一禮,然後便趨步後撤。

    “呂本中留下。”趙玖忽然開口。“今日若你父不能爲,說不得便要你這個當兒子的做事了。”

    呂本中心驚肉跳,卻只能回身立到距離官家與親父數十步外的席間空地之上,束手低頭不語。

    而眼見着整個後院只剩下區區三人,呂好問無奈相對:“官家,臣這個兒子生得早,又陰差陽錯遇到了那麼多事,四十多歲還沒正經出仕,留他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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