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颯颯,日暖斜陽,大宋淮南東路亳州明道宮內正是光影交錯、氣爽溫煦。
非只如此,此時此刻,這座同時具有廟宇、園林、行宮功能的龐大建築羣內,到處都能看到披甲武士與身着朱紫的貴人,眼見着不知道有多少大宋文武皆在此處。
而其中,位置最高的後殿小山上,更是防備嚴密、秩序井然,遠遠望去,那面早已經顯得陳舊,卻依然能夠代表着至高權威的金吾纛旓正迎風而展。
一切的一切,都跟十年前一模一樣,一切的一切,又跟十年前截然不同。
各處通道的佈告板上,早早貼上了此番行程——非常緊湊,今日爲匯合抵達的界限,而明日便要焚香沐浴、靜心凝神,三日後便要祭祀,祭祀後只清靜一日,便要再度設宴論事,前後不過區區六七日行程,自然引得行在文武議論紛紛不停。
便是陳規、劉汲、閻孝忠這等大員也都有些忐忑。
當然了,如呂公相之年長德重,自然可以早早去歇息,胡寅不在,趙鼎、張浚兩位相公也依然可以如十年前那般泰然漫步於園林之中,甚至還可以有林景默林尚書補上位置,湊足三人行。
氣氛融洽極了。
“說起來,《西遊降魔雜記》最後一回你們看了嗎?”趙鼎一邊走一邊隨口說了些閒話。
“看了。”張浚不顧周圍還有人在,當場大笑相對。“觀世音說八十一難未足,引出之前藏了幾十回的引子老鱉翻身,晾出無字真經……結果唐三藏卻大徹大悟,說佛祖座下尚需利市打發,天竺佛國尚有妖魔喫人,唯獨大唐的龍王降雨錯了時辰,結果天子求情都不成,堪稱政通人和、法度嚴明……可見,佛法早已經東漸,天竺早已經是空殼,真經自在東土,修行自在腳下……一言既發而立地成佛……委實是吳……吳大家手筆。”
趙鼎也跟着捻鬚笑了起來:“確係是吳大家手筆。”
就這樣,二人加上林景默,一起笑了一陣,而片刻後,大約瞅見一個樹影下的石桌石凳,三人便一起走了過去,偏偏又不坐下,只是在旁邊稍駐,然後才繼續閒聊了下去……這番行動,周圍知趣之人早已經遠遠躲開。
“靜塞郡王上書反對此行?”
樹影之下,首相趙鼎若有所思。
“是。”
張浚束手而立,面色平靜。“說是明道宮於官家不吉……祭祀之事,着宰執代行便可,宣恩之事,何妨在東京爲之……總之,樞密院那裏轉達的奏疏便是力勸官家不要來這裏。”
趙鼎點了點頭,然後復又搖了搖頭:“那西府怎麼看?”
“能怎麼看?”
張浚依然從容。“官家的確曾在此處落井,而楊郡王也在此處有些難堪之事……當日他手誅康履之時,愚弟與呂公相正在一旁,心裏有些忌諱也屬尋常。只是……”
“只是……?”
“只是楊郡王上書不走密札,而走樞密院,卻不知是何意圖?”
“不可能不走密札的。”
“那便是密札與樞密院一併來發了。”張浚認真對道。“反應愈加顯得過度了些……會不會真有些內情,是你我不知的?”
“林尚書怎麼看?”趙鼎猶豫片刻,復又看向一直沉默的林景默。
“下官以爲,楊郡王名爲統制,實爲內臣首領,他要說什麼、怎麼說,都有官家理會……咱們這些其他臣子就不必多想了。”林景默毫不遲疑,即刻做答。
“我也以爲如此。”
趙鼎點了點頭,就此抹過。“倒是另一件事情,兩位聽說了嗎?”
“哪件事?”
“万俟元忠鬧出得那件事……說是要以中興特例,將宗、呂、汪、張四位直接追聖列神,宗呂追聖擡入文廟,汪張列神,就在此番祭祀中弄個正經封敕。”
“恕愚弟直言,這廝怕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想的是將這四位擡上去,不與大家爭這十八個位置……但未免焦急了些,而且手段也太粗陋了點,呂公相一個活人,怎麼好與三位過世的同列?而且,燕京的呂相公又怎麼說?那邊都說是此次北伐已經將他內裏掏空了,幾乎熬不過下個冬天……要不要一起進?進廟還是列神?”
“愚兄也以爲如此,我等讀書人,既不在意什麼爵位,也不求什麼神位,至於文廟這種事情,也不是看功勳的,還是要看學問,本就是一碼不挨着一碼……今日你我私下說一句,真要說文廟,將來還是隻有呂公相一人把握大些。”
“呂公相什麼把握不大?”張浚搖頭苦笑。“不過,這事也不怪万俟元忠……當日十八王出來,大家都還議論紛紛,可如今輪到文官來搶這十八個位置,卻又個個嫌少,而万俟元忠的功勞又着實有些遠了點……在這件事上上躥下跳的,可不只是一個万俟卨。”
“這倒也是。”
“下官以爲,此事倒未必如此。”就在趙張二人坦然議論此事時,身後一直沉默的林景默忽然開口,引來前方二人的駐足回首。
“林尚書怎麼看?”趙鼎倒是問的坦蕩。
“万俟經略此舉自然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但卻不是,或者說不只是在求名列十八勳位。”林景默也停了下來,束手對答如流。“因爲文臣不比武將,還要一場場戰事來重新排定,十年之間,十八勳位在官家那裏必然早有排列,不是外力可爲的,而万俟經略的手段也過於拙劣了……下官冒昧猜度,万俟經略此舉乃是預料到自己十之八九排不上去,所以藉此說些委屈,提醒官家不要忘了他,好換取實利的意思!”
“除了勳位,還有什麼事不要忘了他?”
張德遠狀若詫異,而趙元鎮則直接蹙額。
“燕京。”林景默目光掃過兩位相公,認真做答。“數月前不就有遷都的流言了嗎?與身後名相比,万俟經略怕是更想有生之年再進一步吧?若能借此得一先機轉任河北,宰執也就不遠了。”
聞得此言,首相趙鼎似乎早就料到一般,乃是毫無動容,而原本狀若詫異的張浚聽完後也意外的坦然,甚至有些坦然的過了頭。
而稍微頓了一下後,這位當朝樞相、木黨領袖便轉過身來,看向當朝首相,言語平靜:“元鎮兄,依着愚弟來看,燕京是一件事,但也不是一件事,因爲官家回來了……官家回來了,就有能做主的人了,官家回來了,國家也就太平了……不遷都就不遷都,可若真要遷都,官家必然會直接告知的,而屆時我們難道還要反對不成?便是反對,以如今官家威望,難道就能成?真鬧出北魏遷都的事端來,丟臉的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