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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夏雨(再續)(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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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仁保忠和劉洪道這麼一哭,而且是在雨水與泥水中慟哭,明顯有些超出趙玖的預料……因爲這種失態到極致的君臣戲碼他已經好多年都沒見過了,上一次是八年前流亡途中決定去見韓世忠時,還是四五年前堯山戰前宜佑門託孤的時候?

    真的已經讓人恍惚了。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那就是如果講仁保忠這廝經歷的多,又是個沒底線的,所以這麼能演的話,可劉洪道這個人終歸是個正正經經的高階士大夫,如何能演的這麼逼真,還跟仁保忠配合的這麼好?

    他明明昨日纔到杭州。

    換句話說,這倆人未必是裝的……而且便是裝的,他趙官家就能這麼幹站着嗎?

    “二位卿家且起。”

    趙玖趕緊從傘底下出來,快步到泥濘中,然後在兩個赤心隊班直的協助下,一手一個將二人扶起,並懇切安慰。“不就是回過頭來發現自家房子塌了嗎,二位卿家何至於此?還是之前漏雨的偏廂,前殿也牽扯了一點,寢宮不過是被帶到了一點瓦片,若非是楊沂中他們逼迫,朕都想繼續在寢殿中等着呢。”

    且說,這二人明顯失態,被趙官家和班直扶到一旁坐下,根本沒聽到幾句話,甚至半晌方纔恢復了語言能力。

    而這其中,明顯是仁保忠更快一些,卻是直接拿滿是泥水的袖子抹了一把臉,然後才坐在後殿空地的石頭臺階上哀悽相對:“臣這般年紀方逢明主,萬般忠心俱系在官家身上,一時失態,還請官家見諒。”

    這就是三國說書段子聽多了。

    但某種意義上而言也算是實話,沒有趙玖,這老賊廝可能這輩子就會以一個政變失敗的老朽姿態消失在橫山那個窮鄉僻壤,肉體也好,精神也罷,全都化爲塵土,被人遺忘,哪裏能想到會在人生末期重新接觸到核心權力,而且是更高一層的核心權力呢?

    說句難聽點的,除了想着北伐要對党項人大舉起役的趙玖,誰會用他一條党項老狗?

    “臣實在是不敢想官家若有萬一,則國家如何?”相較而言,隨後出言的劉洪道明顯誠懇了許多,卻也是在傘下驚惶未定,以至於口不擇言。“則北伐如何?難道要南北就此對峙,如遼國故事?若是這般,靖康之國恨,青州之私恥,臣此生怕是難解心中鬱郁之態了!”

    這就是點明利害了。

    劉洪道生平之大恨大恥之事,莫過於青州那一戰死傷累累,血流如河,然後他只能狼狽放棄自己的家鄉和職位狼狽逃竄。

    大宋朝這裏,恨完顏兀朮與完顏撻懶入骨的,可不只是韓世忠一個人。

    不過無論如何,雨夜之中,嘈亂之側,趙玖也算是理解他們的失態了,於是趕緊又說了些廢話:“二位卿家的忠心,朕素來是知道,如今只是無恙,且放寬心來。”

    藉着周邊班直打的燈籠,狼狽至極的仁保忠與劉洪道對視一眼,卻是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一點心照不宣之意——他們二人明顯都有趁機問一問趙官家的心思,問問他爲什麼會對北伐猶疑?甚至都有趁機申明利害、勸一勸這位官家的心思。

    但與此同時,二人經此一事,也都只覺得這位官家活着便算是萬幸,活着便可從長計議,有些事情反而沒有之前想的那麼迫切了。

    而就在二人起了心照不宣之意時,讓他們沒想到的是,已經轉過身去看搜救的趙官家卻已經順着他二人的此番作態,思維漸漸發散了起來。

    話是,趙玖心知肚明,今日二人這般失態,雖然確係真誠,但絕非是他趙官家如何能得人……畢竟嘛,劉洪道跟他這個天子其實有些生疏,而仁保忠又是個德淺的貨,所以,剛剛那番失態根本不可能是感情因素……大約算來,不過三分是順勢表演,三分是大驚大喜下的情感波動,還有三分往上卻是說這二人的政治抱負、未來理想,乃至於人生價值其實都跟他趙官家系在一起了。

    具體來說,是跟他趙官家準備了許久、即將推動的北伐系在了一起。

    於公於私,大家都形成了一個利益共同體。

    而這個利益共同體,還包括一個依然擁有政治影響力的公相、四個在位宰執、兩個使相,外加六部尚書,十個節度,以及劉洪道以外的十一位侍郎、九卿、四監,外加東京、東南的公閣,兩淮、京東的豪商,中原、關西、東南的寺觀。

    當然,還有他趙官家本人以及直接依附於他的近臣們,外加還有幾個月就要變成三十萬之衆的御營大軍。

    說不得,還有千萬兩河百姓。

    想到這裏,因爲去攙扶、安慰二人,身上終於沾溼的趙玖反而在雨夜中背身苦笑起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因爲細細算來,今年已經是建炎九年了,從那個建炎元年的秋日算起,大約便是快八年整了。

    八年間,他這個穿越者無時無刻不在以皇帝的身份強調抗金,無時無刻不在鼓勵對金作戰,無時無刻不在努力剔除朝中那些綏靖派……從一開始的投降派,到主和派,再到主守派,然後是眼下的緩進派李綱都被他恭恭敬敬請出了朝堂,那敢問剩下的又都是什麼人呢?

    然而,當朝堂上上下漸漸統一認識,反對派漸漸噤聲,民間也接受了這個訴求,軍隊也集合整備了個大概,軍資儲備也終於差不多的時候,他這個始作俑者反而生怯了。

    沒錯,趙玖老早便察覺到了自己的‘猶疑’,也知道周圍人意識到了他的‘猶疑’,並且曉得這些人在試探自己,但說實話,他的‘猶疑’從來不是什麼福建路的動亂和兩浙路的秋收。

    因爲前者是封建時代根本無法解決的基層難題,想在這年頭治理好基層,還不如想着如何整大炮蒸汽機來的容易;而後者,說白了是天象,這天象難道是他能決定的?

    正所謂天要下雨孃要嫁人,這雨水真成災了,真就緩半年出兵先救災便是了,反而簡單。

    那麼,他趙玖對越來越近的北伐到底有什麼猶疑之處呢?其實再簡單不過了,答案只有一個,還是一個最簡單和直接的答案——他害怕打敗仗,也害怕無功而返。

    因爲這次北伐,於他而言是八年之功,是自己在這個時代的最終價值的檢驗,他跟這些慟哭失態,將人生抱負、前途、價值俱都系在北伐上的人沒什麼兩樣。

    別人不曉得,他本人難道不曉得嗎?此時立在雨中狀若無事的他從來都不是什麼真龍天子,八年來,自己的畏縮、恐懼、無能、茫然、憤怒、羞慚,以及眼下的‘猶疑’都是客觀存在的。

    便是剛剛房子塌了的時候,他其實也是嚇得直接從牀上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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