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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哀心在此,不妨成燼(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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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常來東華閣,好幾次李正書都在。

    當年在這裏背《景略》,說“太子射龍狐”之時,都是李正書在旁答疑解惑。

    但今天的李正書,在摧城侯府裏主持他親侄李龍川的喪禮。

    能以布衣之身,常伴讀於東華閣,甚至得了個“東華學士”的雅號,李正書絕對是天子最親近的幾個人之一。

    但以後的李正書,將不再來東華閣。

    皇帝陛下高高在上地坐在那裏,從來不讓人看清他的喜怒哀樂:“你知道麼?玉郎君從來都是個很懂事的人。”

    “李先生很有學問。”姜望道。

    皇帝道:“你知道朕說的是哪個懂事。”

    姜望沉默。

    “李正言是朕的逐風統帥,各方面都是上上之選,尤其用兵風格多變,揮灑自如,如書華文。但朕實在要說,純以修行天賦論,李正書勝他不止一籌。文華自不必說,能在青崖書院出頭,是寫得了天下文章的。至於武略……”

    皇帝看了姜望一眼:“玉郎君也自謂‘不知兵’,從來不談兵事,不讀兵書。但有時較論史例,依朕來看,他韜略不輸李正言。”

    姜望覺得這個“也”字實在是很莫名其妙。說李正書就說李正書,扯那麼遠呢。

    皇帝道:“他是李家的庶長子,生母死得很早,自小是李老太君把他帶大。因爲個人才華太過,他選擇壓制修行進度,晚成神臨,以此避免和李正言競爭。因爲李家榮華太盛,所以他不肯入朝,情願爲家族韜隱——這樣的人,你說是不是一個懂事的人?”

    以前姜望從來不會揣測天子的心思,但今天他想——天子大概是覺得,李正書這一次的辭行,是有些任性了。

    那麼懂事的李正書,突然不懂事一次,天子不習慣。

    姜望不由得說道:“懂事的人,常常是受委屈的人。總是咬着牙不吭聲,慢慢別人竟不覺得他會痛。”

    皇帝的聲音像在極高的位置漂浮:“你在朕這裏受過委屈嗎?”

    “草民沒有。”姜望垂眸道:“草民不懂事。”

    若真沒有受過委屈,曾經的國之天驕,列國最年輕軍功侯,今日爲何稱“草民”!

    天子冷笑一聲:“連你也沒有真心話跟朕講了麼?你們一個個的,心裏積着怨吶!”

    今晨本該有雨,外間都起了雷霆,卻在這刻,驚散了。

    暖閣之中懸明的寶珠,暖光都搖晃。

    姜望擡起頭來,認真地看着這位親手建立霸業的皇帝:“如果您要這樣講話,那草民現在就會覺得委屈了。”

    霍燕山努力地讓自己藏在廊柱後面,但因爲他在內官之中罕見的高大身形,躲藏十分失敗。

    “霍燕山!”天子擡高音量。

    霍燕山急步而前,低聲應道:“陛下。”

    天子道:“江汝默今天去摧城侯府,傳達政事堂的意見,要予朕的定海神將以風光大葬。摧城侯是怎麼答的?”

    霍燕山道:“摧城侯說,此事有公私兩論——於私而論,李龍川不是正死,不宜大辦,久視傷心。於公而論,李龍川享國之俸,不是爲國家立大功而死,不配受大祭。”

    “狗膽!”天子罵道:“事涉世襲國侯,你敢有一字不實嗎?”

    霍燕山伏身道:“內臣以項上人頭作保,未有一字增減。”

    “姜真人!”天子道:“你怎麼看?”

    盛夏的東華閣,給人涼颼颼的感覺。

    姜望昂首直脊,受了這聲“姜真人”。

    他扭頭看着霍燕山,居高臨下地問道:“敢問霍公公,江相當時是怎麼迴應的?”

    霍燕山擡頭看着天子。

    天子只道了聲:“說!”

    霍燕山道:“江相說,李龍川是國家良將,他的喪事就是國事,理應國禮治之。但在這種事情上,一位父親的意願,高於一切。哪怕是國家禮制,也當爲此讓步。摧城侯既然不喜喧囂,怕驚擾了英靈,此事也就作罷。咱們哀心在此,不妨成燼。”

    姜望轉身對天子一禮:“天子氣度恢弘,真乃千古仁君!”

    皇帝冷漠地道:“江汝默是個老好人,慣會說場面話。只有你這樣的魯鈍之人,纔會當真。”

    姜望道:“‘老好人’的評價,草民也聽過。‘面慈心黑’的評價,草民也聽過。江汝默可以是任何一種人,草民眼拙,無法看清,更不敢妄評。但大齊國相在摧城侯府,當着李龍川的遺體,只有態度,沒有場面。”

    皇帝道:“那也只是江汝默的態度。”

    姜望道:“您用江老爲相國,這就是您的態度。”

    就像曹皆在海外,無論做了什麼決定,都代表齊天子。

    哪怕齊天子自己未見得會那麼做!

    姜述這樣的帝王,是願意讓臣屬擔美名,自己擔惡名的。若真有什麼事情激沸民怨,他也絕不會諉責於誰。只會說,“朕躬親”。

    “不必說江汝默如何了。”皇帝一拂袖:“你來揣摩一下朕心!朕也想知道,你姜青羊會如何想朕。”

    姜望道:“草民豈敢妄測天心!”

    “你不得不揣摩。”皇帝說。

    姜望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道:“伐夏一戰,逐風鐵騎連下奉節府二十三城,而後躍馬江陰平原上,對峙夏軍。正面鋪開,刀尖對刀尖。一次衝鋒,減員三萬餘,直接打廢了故夏之鎮國軍。摧城侯親爲先鋒,躍馬迎敵。其子其女,都在陣中,緊隨其後爲次鋒。舉家於一戰,此草民之所未聞而親見。”

    “在鬼面魚海域,李鳳堯與草民言,說李氏接受朝廷的一切決定。在摧城侯府,老太君跟草民說,李家喫的是軍糧,端起這碗飯,就不會怨。此草民之親聞。”

    “石門李氏如何,對不對得起國家,實在不在草民的言語中。在已經過去的那些年月裏,在那灑落的鮮血,折斷的弓,在您眼中!”

    他擡高聲量:“陛下這樣的聖明天子,怎會不體諒一個父親的傷心!”

    言似金玉,擲地有聲。

    皇帝看着他,卻道:“你心裏想了這許多,講起來滔滔不絕,還說你不敢妄測天心!”

    “……我臨時想的。”姜望道。

    皇帝冷聲道:“這要衍道了,也不裝魯鈍了,敢說自己腦子轉得快了?”

    姜望道:“說真心話,用不着腦子轉得快。違心的人才要費心思!”

    皇帝看了他一會,道:“接下來打算去哪裏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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