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傾回到西和院,已經是夜半時分。
四下悄然,唯有夜風穿過廊下庭前,吹落花葉紛紛。
院裏的燈火已經熄了,只有秦灼那屋還有燭火,他往裏走的時候特意放輕了腳步,連推開屋門再關上幾乎都沒發出什麼聲音來。
晏傾在門後站了一會兒,見對面屋子一直都沒什麼動靜才暗暗鬆了一口氣。
他昨夜追查舊事到了後宮謝淑妃那裏,被秦灼碰上了,當時被她追問還能借着身處危地不便多說,這回了長寧侯府,再不說清楚就說不過去了。
晏傾心緒繁雜,也沒點亮燈盞,直接就往裏屋走。
結果他剛伸手掀開珠簾就愣住了。
裏屋有人。
“晏大人這麼晚回來,怎麼不點燈啊?”秦灼等了半天,糕點吃了好幾塊,這會兒正是喫飽睡足精神極好的時候。
她從袖中取出火摺子,點亮了桌上的燈盞。
火光跳躍着,越來越亮,照亮了整間屋子,也把相隔數步之遙的兩個人的表情都照的清清楚楚。
晏傾臉上閃過了一時驚色,但很快就掩飾下去,恢復成面色如常的模樣。
“你怎麼在我屋裏?”他語氣淡淡地問,不等秦灼回答,又道:“這要是被秦叔瞧見,只怕會誤會你我之間的關係。”
秦灼就坐在那裏,看着他不動聲色地把話題往別的地方扯,然後直接掐斷:“我爹早睡了,瞧不見。”
晏傾放下珠簾往裏走,愣是把這話接着往下說了,“即便秦叔瞧不見,你一個沒出閣的姑娘也不該深更半夜坐在我屋裏,這孤男寡女……”
秦灼聞言,直接開口打斷了他,“你要是非得拿這個說事,那就當我是來收債的。”
“收債?”晏傾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有些難以言喻起來。
“是啊。”秦灼還挺喜歡看他偶爾維持不住面無表情時,流露出來的小表情。
她拿了盤子裏一塊糕點丟給他,“離我上次同你提銀子已經過去好些天了,你一個銅板都沒還我。不如,今夜就來身償?”
“秦灼!”晏傾伸手接住了那塊糕點,沉聲喊她全名。
看樣子,竟還生氣了。
秦灼擡眸看着他,不由得笑了,“怎麼,不願身償啊?”
此刻夜深人靜,屋裏氣氛莫名的微妙。
晏傾不答話,在她對面坐下,悶聲喫糕點。
這人平日裏用飯喝茶都姿態優雅的很,這會子看一眼秦灼,咬一口糕點,好似咬的不是甜糕,是秦灼一般。
秦灼見狀,忽的站了起來,一手撐在桌面上,半個身子都探了過去,紅脣湊到晏傾耳邊,笑着問道:“還是我會錯了意?你沒開口拒絕,就是默許我可以這麼做?”
晏傾聽到這話,忽的嗆了一下。
他擡袖掩面,端起桌上的冷茶喝了大半杯,好不容易把糕點全嚥下去。
忽然聽見秦灼幽幽道:“那杯茶是我喝過的。”
晏傾端着茶杯的手頓了一下,立馬就放下了。
喝都喝了。
吐出來於事無補,於是他儘可能地讓自己看起來從容淡定,而後緩緩對上秦灼的目光,“你真要如此?”
秦灼點頭,“嗯。”
其實她本來只是想知道他昨夜去謝淑妃那裏追查之事的始末,但是晏傾這人吧,你要問什麼他若是不想說,能把你繞出十八彎外。
所以她才故意拿“身償”這樣的話堵這人,試圖用他完全不會答應的事來換他或許可以說的事。
眼下,話已經至此。
只看他如何應付了。
晏傾默然片刻,纔開口道:“昨夜我去找謝淑妃追查謝皇后當年因何暴斃,是因爲我查到了當年我父母兄長的死跟這事也有關聯。”
秦灼聽見他提到故去的父母兄長,面上的笑意便瞬間消失不見,變得十分正經起來,“你父母兄長怎麼會同謝皇后扯上關係?”
她問完,忽的陷入了深思。
晏傾的父母都是生意人,家底頗豐在江南也是排的上號的,但再怎麼有錢也很難跟謝皇后有牽扯吧?
反倒是他那個大哥年紀輕輕就中了武舉的大哥,雖然大多都在軍營裏,但似乎有一段時間是調回京城過的,若是曾受謝皇后恩澤,又捲進什麼皇家恩怨裏也不無可能。
最關鍵的是,按時間推算,晏傾的兄長就是在謝皇后去後沒多久死於剿匪之亂中,他父母去爲長子收屍卻死於非命,再沒回來過。
當時晏家姐姐已經遠嫁,晏家只剩下一個晏傾這麼個少年,秦灼幫着他支撐家業,替他穩住府中上下,讓他能抽出身去把家人的屍骨運回來安葬。
那是一段很苦很難的時光。
那時候的秦灼,一直以爲自己和晏傾會是一家人。
更確切的說,他們那時候已經是一家人。
她怎麼也沒想到,後來還能散了。
不過,那時候很多事就查不清楚,晏傾去了一趟也是九死一生纔回來,後來頻頻遠遊,大抵也是爲了追查這事。
其實一切早有徵兆,只是那時的秦灼沒有細想而已。
晏傾沉默許久,沒有答話。
秦灼也不知道他是還沒查到,還是不想同他說。
不過,這到底是晏家的傷心事。
她也不想多問,直接掀過了這一頁,問了另一件事,“所以你這三年都不回永安,就是爲了追查這些事?”
晏傾頓了一下,低聲道:“是。”
就讓她以爲他是爲了追查當年之事,無暇回永安,沒空去找她好了。
也好過她知道真相。
秦灼聽到這話,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
前世的她會怨晏傾沒有在她最難的時候回來找她,會恨他薄情。
但重生一世,許多事都看淡了。
如今知道他這幾年爲報家仇奔波勞累,更沒什麼可怨了。
人生在世,諸多不易。
姓晏的前世也就是看着風光,身上擔子太重了,揹負的太多,深仇未雪,談何情愛?
顧不上她,也不奇怪。
更何況,晏傾這輩子連表面風光都沒有了,想想還怪慘的。
秦灼這樣想着,看眼前這人的目光就有點變了。
“你爲何要這樣看着我?”晏傾本就有事瞞着她有些心虛,被這樣看着,難免有些不自在。
“沒什麼。”秦灼把桌上那盤糕點推到他面前,話鋒一轉道:“你這麼晚回來,沒飯吃了吧?來,多喫兩塊甜糕墊墊。”
她這一下子不咄咄逼人了,也不故意拿話刺他了,晏傾還有點不習慣。
他拿了塊糕點慢慢喫着,用眼角餘光暗自觀察秦灼的神色。
過了片刻,秦灼還提着茶壺給他倒了一杯茶遞過來。
晏傾伸手接了,忍不住開口道:“你還想問什麼,直接問便是,不必如此。”
秦灼頓了一下。
心道:我只是遞盤糕點,倒了杯茶而已,看起來很像黃鼠狼給雞拜年嗎?
這廝至於這樣麼?
她收手回袖,心下正思量着要不要直接開口問他‘你同我退婚是不是怕此事也連累我?’
又怕是自己想多了……
偏偏這時,窗外傳來了些許動靜。
片刻後,有人翻船而入,掠了過來,扶着桌子才站穩,“晏……”
一身男裝的花辭樹剛開口說了一個字就愣住了,看着秦灼問道:“大半夜的,你怎麼在他屋裏?”
秦灼醞釀了許久的情緒就這麼被打斷了,皮笑肉不笑地反問道:“你說呢?”
“你你你……你們兩?”花辭樹看了看秦灼,又看了看晏傾,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
最後他握住了晏傾的手腕,開始把脈,一臉正色地說:“你的外傷是好的差不多了,可內傷還重得很,不能做那檔子事。”
秦灼笑了一下,“不能做哪檔子事?”
花辭樹沒理他,繼續同晏傾道:“先前我以爲你是個潔身自好的,不是……你以前也不是這麼隨便的人啊,怎麼一遇上秦灼就昏頭了呢?”
“閉嘴。”晏傾只扔給了花辭樹兩個字,就甩開他的手,頭疼地扶額。
“什麼叫他一遇上我就昏頭了?”秦灼瞧晏傾看見花辭樹男裝這一點也不喫驚的樣子,想來是早就知情的。
而且這兩人的關係看起來還不是一般的熟。
聽聽這話說的!
這要是換個人來,只怕早就被晏傾弄死了。
花辭樹被甩了手,往後退了兩步,又見兩人衣衫齊整這才發覺自己方纔想多了。
他對上秦灼的視線,差點脫口而出就是一句‘這世上除了你,還有誰能讓他動情念?’
好在理智尚存,花辭樹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回去,改成:“你這一天天的不是垂涎這個美色,就是對那個動手動腳,哪天你對晏傾用強我都不奇怪,你大半夜和他獨處一室,要是沒做點什麼,纔是怪了……”
“行行行,就說到這吧,不用繼續往下講了。”秦灼聽了都頭大。
她總算明白,爲什麼花辭樹每次遇上顧公子都能吵起來,這兩人都是能頃刻之間搞出好幾個話本子的鬼才啊!
花辭樹忽然冒出來,這一鬧把原先兩人那點微妙的氣氛都攪散了。
夜半風來,吹得屋中燭火微微浮動。
晏傾揉了揉眉心,低聲問道:“你今夜究竟來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