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也不知道公子爺究竟知道了多少,只是這些天藉着這人的身份做事實在不知收斂,尤其還頂着顧長安的名頭去騙了張紫燕,此時聽到這話難免有些心虛。
這一心虛啊,方纔那豪邁做派就全然不見了。
她慢慢地退開些許,溫聲道:“眼下還有許多正事沒辦,等得閒了,我再挑個合適的時候好好同你解釋,成不成啊……顧公子?”
“哼!”顧長安沒好氣道:“本公子不過是隨口一問,你就心虛成這樣,肯定沒幹什麼好事!”
秦灼頓時:“……”
草率了。
這才幾天不見,以前每天只想着怎麼喫喝玩樂的公子爺竟然也學會了耍詐。
一兩句話還矇混不過去了。
她想了想,很是認真道:“好事做過不少,不好的事也有,等這邊的爛攤子收拾完,回去後好事都算你頭上,其他的我自己去認,這樣總行了吧?”
顧長安覺得秦灼這模樣實在欠揍得很,忍不住擡手在她額頭上敲了一下,扔下了三個字,“誰稀罕!”
“說話就說話,你怎麼還動手啊?不行了,我頭疼、犯暈……”秦灼擡手捂着額頭往後倒,整個人都靠在了樹上。
其實並不怎麼疼,但她愣是裝出受了重傷的架勢來。
再加上這些天忙的沒日沒夜,臉色本就疲憊沒什麼血色,顧長安一下子就被嚇住了,連忙伸手去拉她,“本公子也就是輕輕敲了你一下,不至於吧?姓秦的你可別訛我!”
秦灼虛弱道:“不行,頭太暈了……”
“你、你撐着點啊。”顧長安急的不知如何,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又高聲喊不遠處的小廝,“快問問有沒有人懂醫術,帶過來!”
秦灼握住了對方貼在自己額頭的手,輕聲道:“不用這麼麻煩,我只要顧公子一句話就能好。”
顧長安愣了愣,“什麼話?”
秦灼慢吞吞道:“你就說‘本公子大度,無論你頂着我的名頭做了什麼都不會計較’就行。”
顧長安也沒多想,張口便道:“行行行。”
他煞有其事地重複道:“本公子大度,無論你頂着我的名頭做了什麼都不會計較……”
這話說完,聲還未落。
秦灼就跟沒事人一樣坐了起來,抱拳道:“多謝顧公子大度,既然這話都說了,之後可不能因爲這事再跟我鬧了啊。”
顧長安見狀,頓時:“???”
公子爺自問這些時日以來,也算是見過人心險惡了,但是他沒見過像秦灼這樣當面訛人,訛完之後立馬就能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
顧公子氣得不輕,“姓秦的,你不要太過分!”
秦灼撿起一旁的油紙包,一邊喫蓮子酥,一邊說:“長安,你來了真好。”
顧公子“哼”了一聲,沒理她。
剛訛完人,就說好話哄人。
假的不行。
打一巴掌給一顆棗也不帶這麼玩的!
秦灼看着他,很是真心實意地說:“本來今天沒糧了,大家都要餓肚子,你看你一來這事就解決了。還有啊……”
她說着,故意停住了。
顧長安正生氣呢,用後腦袋對着她,許久沒聽到下文,語氣生硬問:“還有什麼?”
秦灼這才繼續道:“我來這三天了,晏傾被大水沖走一直下落不明,到處都是屍體……”
她說着,聲音漸漸輕了下去,脣邊弧度也消失不見。
每逢天災人禍,死傷難以避免,可真的置身其中,把一具具屍體堆在一起,其痛心悲涼非言語可以形容。
孫茂和那些人都在背後說她“在這種地方還能面不改色簡直不是人”,其實怎麼可能沒有絲毫觸動?
只不過是有人把悲喜寫在臉上,有人習慣把什麼都深藏於心而已。
秦灼深吸了一口氣,又儘可能地用輕鬆的語氣說:“人人身上都是泥污都瞧不出原本長什麼樣,你來了,我才知道自己的眼睛沒出毛病。”
顧長安回頭看她,不自覺地微微挑眉,“本公子生的如此俊美無雙,被你白白看了去,你就偷着樂吧。”
他想着自己在來的路上見屍體也吐了好幾回。
瞬間覺着秦灼在這待了三天,十分地可敬可佩。
顧長安這樣想着,又走過去坐在了秦灼身邊,“而且不是本公子說你啊,你一個姑娘衝在前頭打打殺殺的,水裏來火裏去,還帶兵撈屍,這要是傳出去以後還想不想嫁人了?”
“嫁人?”秦灼笑了笑,“我早就不想了。”
顧長安看她答得毫不猶豫。
卻不是一時嘴快,反倒像是思量已久,且想的十分清楚了。
顧長安還想說什麼,偏生這時候,有個百夫長跑過來說:“顧公子,探子來報此處往右五十里有一處山坳,有數十人被困其中,您要找的晏公子極有可能也在裏面。”
秦灼聞言登時站了起來,“孫茂和呢?叫他帶人跟我一起過去看看!”
她說着又轉頭對顧長安道:“你在這別亂跑,有事等我回來再說。”
顧長安點頭說:“好,你小心點。”
“知道了。”秦灼應聲去了,一邊走一邊問來報信的探子現在何處,可知那山坳困住的人現在是何情形?
顧長安站在原地看着她與衆士兵遠去,小聲嘀咕道:“剛說完不想嫁人,一聽到有前未婚夫的消息,立馬跑去救人……女子最會騙人,話本子誠不欺我!”
暮色越來越濃重。
秦灼帶人趕到五十里外之時,已是夜色深重。
率先來此的士兵已經把枯枝斷木都移開,又挖了道排水,倖存者和已經涼透了的屍體都撈上來了。
並無晏傾蹤跡。
秦灼上前問僥倖還活着的叛軍,“晏傾呢?”
那叛軍支支吾吾的說:“之、之前是在這的,我中間暈過去好久,現在也不知道他在哪……”
秦灼沒有心思聽他廢話,擡手就把長劍架那人脖子上了,冷聲道:“說實話。”
“我我我……我怕他們不肯救我才說晏公子也在這……”說謊的叛軍這才哭着講了實話,“洪水來的時候,他跟我一起被衝到這來的,可生死關頭那麼多人不不見了,誰顧得上他在哪啊!”
“誰顧的上他?是啊……誰顧得上他!”秦灼自言自語一般說着。
她神色木然地收回了長劍,轉身衆士兵道:“多點些火把,把周邊各處再搜地仔細一些。”
邊上的百夫長見狀上去對着那個叛軍就是一通猛踹,“你瞎說什麼不好,非說晏公子在這!我看你不如被洪水淹死算了!”
秦灼卻恍若未聞,拖着沉重的腳步往前走了幾步。
她看着前方,目光有些空洞。
四野水色渾濁,泥污遍地。
晏傾那麼講究的一個人。
在人前,從來都是儀態翩翩,衣不染塵。
若是他真的葬身在這污泥爛水裏,只怕下了地獄都要爬回來把自己的屍體弄乾淨了才肯投胎。
她亂七八糟地想着,有很快把這些念頭壓了下去,喃喃道:“他纔不會死的這麼早!”
“顧公子你說什麼?”孫茂和沒聽清她說的什麼,走上前問了這麼一句。
秦灼擡手抹去頭上的汗,低聲道:“沒什麼。”
孫茂和還想再問。
秦灼道:“既然來了就別閒着,再找找。”
“好、好!”孫茂和連着應了兩聲,叫上幾個小兵一塊去四周搜尋。
秦灼自己也沒閒着,方纔那叛軍說晏傾和他一起被衝過來的,那麼人很有可能就在附近。
多找找,總能找到的。
衆人在此尋了數個時辰,幾乎要挖地三尺。
夜色深深,曠野之中狂風呼嘯,猶如厲鬼哀嚎。
士兵們這幾天,每日都在屍體堆裏來去,聽到這動靜不由得心裏犯怵。
秦灼的臉色也不好看。
邊上的小兵一直在勸:“顧公子您還是先回去吧,讓人繼續在這邊找着,一有消息立馬就來通報……”
秦灼沉默着,從水裏拉上來一片衣料,仔細地看了看,雖然布料已經髒地不行,但隱約可見底色爲白,帶着些許暗雲紋。
同晏傾離開刺史府那天所穿的衣衫料子一樣。
她神色一怔,當即高聲道:“這邊!拿火把來!”
四周的士兵聞聲紛紛拿着火把朝這邊急奔而來,一瞬間,眼前是半天火光半天水色。
秦灼涉水而行,往前摸索了一段路,直至蘆葦蕩旁,她看見一個滿身髒污的人懷抱浮木,下半身泡在水裏,安安靜靜地,沒有半點聲息。
凌亂的墨發擋住了他的臉,蘆葦掩住了他半個身子。
像是被拋在荒野的棄屍。
“晏傾!”秦灼明明都沒看見他的臉,心裏卻奇異般地,確認這就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
她急奔過去,扯掉了蓋在那人的蘆葦,把他亂糟糟的墨發撥開了,露出一張蒼白如紙的俊臉。
士兵們都跟了過來,火把一照,越發顯得那人面無人色。
孫茂和在邊上看着,見秦灼一直不出聲怪嚇人的,面色很是糾結道:“看樣子死了挺久了,顧公子節哀,別太傷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