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一片死寂。
鄭敬風盯着段聞的屍體,喉嚨乾澀得就像大漠上的風石:“……結束了。”
他仰起頭,污髒的老臉上想擠出一個笑。
可是熱淚卻先涌了出來,順着他的皺紋淌下臉龐……
結束了吧。
這一次是真的結束了。
段聞死了,段璀珍的意識消散了,她的腦電波停止之後,這座島的能量控制總閥就會熄滅。
一切沉入深淵,都該結束了……
鄭敬風緩了一口氣,仰頭疲憊地閉上眼睛,他——
“老鄭,小心!!”
鄭敬風一個激靈睜開眼,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旁邊襲來的謝清呈重重拉着往後摔去,護在身後。
——是賀予!!
賀予竟在鄭敬風神識略微放鬆至極,橫過手中刺刀,以疾風之勢向鄭隊襲去!
他仍然沒有解除控制……
謝清呈的感官極敏,他比老鄭更快地感受到了這凌厲兇狠的煞氣,電光火石之間,他已阻擋在鄭敬風面前,他面對着已經失去了自我的賀予,在刺刀斬來的同時,他擡起手上抄來的槍!
這個距離很近,哪怕雙目已渺,以這些精神埃博拉病人的異能疊加,謝清呈也能將子彈精準命中賀予的胸膛。
刀光逼近,黑洞洞的槍口相迎。
“賀予,停下!”
但血蠱無用,謝清呈的力量脫胎於賀予,沒有辦法控制住他。
交鋒因此未止,眼前蒙着雪白繃帶的男人就這樣孑然立着,而賀予襲上前,一束實驗室的光照下來,斜照於二人之間。
這個情勢,若賀予再不清醒,那麼不是他死,就是他亡!再也沒有回寰的餘地了。
空氣緊繃,箭在弦上,死神的鐮刀越逼越近——是誰將殺誰?
退路已斷。
賀予的尖刀戮向謝清呈。
謝清呈的手指搭上扳機……
二號異能強大到變態的聽覺,讓他能判斷出賀予心跳所在的位置。
他瞄向他的胸口,指尖顫抖着……
突然——
“哥哥。”
“謝哥。”
“謝醫生!”
“謝清呈……”
耳邊好像回濺起無數破碎的聲音,自那些未經血跡沾染的舊時光裏紛至沓來。
謝清呈失去了光明的眼眸前,突然重新浮現了賀予的身影。
童稚時,少年時,海戰時,重逢後……那些身影交疊重合着,在一聲一聲呼喚裏,最終定格成了賀予當年向他表述衷腸時,那張真誠地讓他幾乎不忍與之對視的臉龐。
他想起賀予曾對他說過的那些掏心掏肺的話——
“謝清呈,我都卑微成這樣了,還要喜歡天上的雪……”
“謝清呈,你抱抱我好嗎……”
“謝清呈……”
他怎麼忍心下得了手呢……
這個人,雖然有這樣那樣的不好,雖然……他剛剛纔知道,原來賀予最初喜歡的人竟是謝雪……
但是,他們之間經歷過太多事情了,他明白後來賀予都是真心。他不疑他,他知道只有這個人,在愛上他之後,無論經歷過什麼,依然無數次地奔向他,無數次地擁抱他,無數次地挽留他,無數次地保護他。
他追着他走,千難萬苦,跌跌撞撞,當初的少年最終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賀予清醒時,最後一句對謝清呈說的話是,對不起,我又連累了你。
可其實初皇比血蠱重要的多,賀予從來也不曾連累他,哪怕在最脆弱時被催眠,也緘默地守好了初皇的祕密。
謝清呈儘管知道了謝雪的事,儘管被賀予當面說了“你不過是填補內心空缺的替代品”,他也知道那並不是賀予完全的真心話,他也不會懷疑後來賀予對他的感情。
他也……根本無法對他扣下扳機。
永無可能……
所以,賀予持着刺刀襲近謝清呈身前咫尺時——
謝清呈最終做出了選擇。
他,垂下了槍口。
在這場大戰開始之後,謝清呈冒着生命危險籌謀一切,但是他並沒有放棄過活着的希望。
因爲他知道賀予很需要他、世上只需要他,所以他竭盡全力也想要活下去。
這一刻他也仍相信賀予眼裏的光,相信賀予淌下的淚,相信賀予發自肺腑的告白,相信賀予爲他流的血豁的命付出的一切。
他都信。
他不責怪他,沒有誰生來就是愛誰的,總會有一些理由在其中。
他都知道。
賀予只是沒有告訴自己,最開始的時候,他愛過誰。
僅此而已。
但或許也就是這個僅此而已,讓謝清呈在最後一刻,做了這樣的抉擇。
他仍信他深愛他,他也願意保護他。
但在這一瞬間,謝清呈似乎放下了一種執念,他內心深處,或許覺得自己是否活着沒有那麼重要了。
一隻破破爛爛的熊偶,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哪怕再自信,被丟棄了一次又一次,在最後一次落進冰冷的水潭裏時,它也會看清自己滿身的縫痕,敗絮破舊。
它也會生出一種再也不想被拾起來的疲憊感。
所以………
或許他並不僅僅是爲了保護賀予,才做出了這樣的選擇。這千鈞一髮間,他激發的更多的是一種本能,而不是理性的思考。就像李芸撲過去也是本能一樣,都是內心世界最真實的投射,誰也掩藏不了。
謝清呈本以爲自己會對賀予被洗腦時說的東西並不在意。何況大局面前,他在得知那個消息時,連多震驚多消化一會兒的時間也沒有。
他以爲他都能忽視。
但其實,他什麼也沒有躲掉。
他不怪賀予。
只是………
心其實很疼。
第一次,像一個正常人那樣,那麼痛………如刀絞。
他忍着心疼,忍着刀絞,忍着回憶裏那一聲聲的“謝哥,我離不開你”,“我只有你”,“我只要你”,“謝清呈,我需要你”。
我需要你……
我愛你。
我只愛你。
你是……不可替代的……
那些聲音在他心裏不斷盤旋,想要堵住他內心的缺口,卻讓他更痛了。
他失去了眼睛的那個位置滲出溫熱,卻連淚也再不能流出。
他還深愛他,卻好像,無法再那麼愛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