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呈聽到他說出了這樣的話,一時怔住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他看着賀予,長久以來,都是賀予更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因爲他的眼眸太冷太鋒利了,像手術刀,能把人心剖解。
但這一刻,賀予眼睛裏混沌而濃烈的情緒太重了,像是熔岩。
刀刃再利,畢竟凡鐵,承受不住熔岩那麼高的溫度。
所以這一次,竟是謝清呈先把自己的目光轉開了。
他心情很複雜,如果說賀予平時和他講這樣的話,他肯定不會有那麼大的反應,但這一刻,他知道意義是不一樣的。
這原來就是賀予最想告訴他的東西。
如果出不去,如果一小時後他們死了,這就是賀予最後最想和他說的一些事情,用以向人世別離。
因此這些話的力量是很沉的,直兀兀撞在他的心裏。
謝清呈沒有罵他,沒有笑話他——這是從會所之夜後,謝清呈初次以這種態度,面對了賀予的自白。
但他也不知道該怎麼樣回他。
在他們之間發生了這麼多的錯愛糾葛之後,謝清呈不明白自己還能用怎樣的態度面對賀予堪稱病態的依賴。
所以他最後還是把視線轉開去了,他泅遊到旁邊,貼着牆的位置,仰頭專注地看着越來越近的攝影棚穹頂。
一點點破碎的光照在他英挺蒼白的臉上,他凍的毫無血色,像是浮冰,連嘴脣都近乎透明。
十幾釐米……又十幾釐米……
越來越近了。
謝清呈已經可以清楚地看到穹頂的管道鋼板,榫卯釘頭。
他忽然想到了什麼,低頭往清澈的水下看去——然後他找到了。
“你等我一下。”
謝清呈把裝着手機的塑料盒推給了賀予,省着手機翻到水中徹底報廢,自己則突地一個猛子扎入了池水之中,修長的身形裁開水波。他直直地往底下潛,過了一會兒,當他甩着頭髮上的水珠,重新從水底浮上來時,他的手裏多了一根廢棄的鋼管。
一米多的管子,拿在手裏,以現在的浮游高度,足夠觸碰到天頂了。
謝清呈拿着鋼管,開始凝神屏息地往穹頂上敲擊試探。
空心板的聲音是聽得出來的,敲扣之後,聲音遠比實心牆面來得清晰響亮,會發出空空的聲響。
謝清呈冷靜地嘗試着。
賀予也不說話了,看着他從最靠門的那邊,用管子一點一點地試探。
一寸一毫,一分一秒。
實心的。
實心的。
還是實心的……
“……”
十五分鐘之後,謝清呈放下了那根用以試探的鋼管。現在已經不需要那根管子了,他自己的手已經可以觸碰到穹頂。
但是他沒有再動了,面容隱匿在水波之中。
賀予看到他的面色比之前更白了——
沒有架空層。
這個房間的頂,是水泥澆築封嚴的……
哪怕是再無所謂生死的人,在死亡之錘真正擊落的時候,仍會感到震顫。穹頂封死,意味着他們倆最後一線希望破滅。
賀予看着謝清呈的臉色,一時間連他也有些呼吸窒悶。他泅遊過去,仰頭觀察那天花板,現在完全可以看清楚了,之前帶給他們一線希望的管道口破損,雖然確實是空心木板,可是木板上面還有一層水泥岩。
靠正常人的力量,哪怕一百年也出不去,別說只剩下幾十分鐘……
竟真的就要這樣死去了。
“謝清呈。”賀予看着他,喉嚨有些發緊,那一瞬間他有很多話想說,但最後出口的卻是一句,“你覺得明天的報紙頭條……會怎麼寫。”
謝清呈仰着頭,再一次望向那越來越近的天花板。
粼粼盪漾的水波映着他的下頜線,他的頭髮因爲被打溼而有些凌亂,平時一絲不苟的輪廓仍在,但有些許黑髮溼漉漉地垂在了他眼前。
他沒有回答賀予那無厘頭的問題。
然而過了一會兒,賀予聽到他輕聲說了句:“……賀予,你我之間發生了很多事情。”
“那些事各有相損相欠,一碼歸一碼,但現在看來,至少其中一件,我得和你說一句對不起。”
他忽然這樣說,賀予反倒怔了一下:“……是我自己跟來的。這和廣電塔檔案館不一樣,你不用自責。”
“我是說之前的事情。五年前的事情。”
“……”賀予安靜片刻,心裏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翻攪,“……你要這樣說,我不是也做了很多讓你覺得畜生不如的行爲?”
又道:“死前相互道歉,也實在太理智了些——一輩子都活這麼理智規矩,條理分明,你也太累了。”
他說着,繃了一個多小時的內心終於徹底鬆了下來。
也是認了命。
這種死亡對賀予而言是意外,但死從來不是他無法接受的事情,他不會在死亡面前大驚失色,狼狽不堪,自亂陣腳,因爲他短短十九年的生命中,已經太多次面對過比死更可怕的痛苦和孤獨。
他是個向死而生的人,他早已清楚,死亡是他從降生起就在前方等待着帶他離去的友人,他總要與之相逢。
而這種死法,比起在瘋人院發狂失控,最終和前面那些病案一樣悽慘地、沒有尊嚴地離開,實在也不是什麼難以接受的事情。
它嚇不到一個瘋了十七年的孤獨之人。
賀予乾脆換了一個舒服的仰泳姿勢,重新躺在了水面上,他拿起手機,忽然想到了什麼——
“謝清呈,你說,我們要不要信任廠家一次。”
這回輪到謝清呈怔了一怔:“什麼?”
“防水功能。”賀予揚了一下手機,“等這水完全蓋過我們了,手機也就被淹沒了。但如果商家沒那麼黑心,真能防水的話,你說咱倆要不要留個遺書什麼的……時間還充裕,也算是命運不薄了。”
他說着,打開了手機備忘錄。
然後又點開了音樂播放軟件。
和謝清呈不一樣,賀予其實是個浪漫考究的人,若他當真要化作水裏的珍奇,葬身於此,他認了命,就會想要好好地,從容而優雅地迎接死亡。
“你知道,死刑犯臨注射前,監獄裏的人會讓他們聽歌,點播率最高的一首,聽說是《別看我只是隻羊》。”
謝清呈靜靜地在水裏浮站了一會兒,他大概是沒想到賀予面對死亡的姿態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