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頭。
他猛地低頭——
血液幾乎是倒流,腦中嗡嗡作響,他看到了……不歸。
握在他手裏的,居然是百戰之刃,神武不歸!
那漆黑的陌刀陰鷙地橫在這一片夜色當中,刀柄細長,硬勁,唐刀制式,無鞘,與劍極爲相似。
鑲嵌着一輪金環的刀柄處,有兩個極具筋骨的字:
不。歸。
碧野朱橋,當年事。
又復一年,君不歸。
墨燃如遭雷歿,他瞳仁裏的光細如針尖,他臉上的顏色比死人更蒼白比厲鬼更猙獰。
“不……不……不是……不要!”
他幾乎是絕望地,把不歸擲落在地,可是神武與他連心,自動歸於腰際。
“不是的!”墨燃歇斯底里,他嘗試着召喚見鬼,他要那一段赤紅的柳藤,他召喚了一遍又一遍,可是見鬼不來。
沒有見鬼,沒有那段藤鞭。
只有不歸陪着他。
“如今你信了嗎?”那陰魂不散的黑影又聚攏了,這次聚攏的比先前更快,它很快有了形狀,四肢,腰,腦袋……
墨燃不肯信。
他不肯信。
他不再理會那團黑煙,他往亮着光芒的盡頭奔去。
這是徐霜林佈下的幻境……這只是一個幻境而已……
去那束光所在的地方,一切就都結束了。
他往那邊狂奔,奪路狂奔。
可是胳膊再一次被緊緊握住。
墨燃不願再理會,他把它甩開,他怒喝着:“滾開!滾開!什麼是真的?你能比我清楚什麼是真的?我知道什麼是真的!他待我好,是真的!他沒有死,是真的!他與我這些年經歷過的事情,如何會是假的?!金成池桃花源鬼界彩蝶鎮我們結髮——”
那個聲音柔柔地打斷他,幾乎是嘆息般地:“阿燃,與你結髮的人是我,你怎麼就不記得了?”
他驀地回首,看到那黑霧已聚化成形,一張面容豔若芙蕖,媚不勝收,當真是人間絕色,她溫柔地依偎過來,戴着滿頭珠翠華釵,披着成親時那件鮮紅華服。
“旭映峯,我走不動了,是你揹我上去的。你讓我莫要喚你陛下,從今往後只喚作你阿燃,你都忘了麼?”
她的笑容柔若虉草,可是手上的力道卻大得驚人。
墨燃猛地掙脫開她,這絕不是宋秋桐,他的手腕已被掐的青紫,他繼續往前,往前……那白色光芒越來越近……
他冥冥中似乎知道那是出路。
到那邊……只要到那邊……
他聽到宋秋桐在他身後笑着說:“陛下,你要上哪裏去?楚晚寧已經死了,被你活活害死的,你真的要去那邊嗎?”
“……”
“那邊是……”
他沒有聽清,他掙脫了那些虛影那些索命的厲鬼的鉗制,他發足狂奔,他把她的聲音拋至腦後,那潔白的天光在他眼前越來越亮,越來越大,他像是個在海底快要溺死的人,竭盡全力地蹬着雙足,朝着海面那晃動破碎的光影游去。
忽然!
他驀地扎進了那片盛大的白光裏,黑暗消失了。
他喘息着,腳下發虛,不住地緩着氣,如同剛剛從水面冒頭的人,貪婪地呼吸着,他一時間適應不了這樣的強光,他擡起胳膊遮擋住自己的眼睛,過了好一會兒,他聽到鳥的啁啾啼鳴,聞到西府海棠的淡淡芬芳。
他慢慢睜開眼睛。
……他在哪裏?
第一眼看到的是繁茂的海棠花樹,滿枝薄紅絢爛,猶如織錦霞光。
不是在儒風門的宗祠天宮。
這場幻境……仍沒有結束嗎?
但他的內心已漸分崩離析,他忽然並沒有那麼確定自己到底是誰,哪裏是夢,哪裏又是真實。
他坐起來,一朵原本落在他鼻尖的海棠殘花飄零於膝頭。
……坐起來?
他這才發現自己方纔居然是躺着的,就好像剛剛做完一場噩夢,他環顧四周,是死生之巔的通天塔前,而他自己,則坐在一具黑漆漆的,敞開着的棺材裏。
剎那間,墨燃連指尖都好像涼透了。
他原處發怔了好一會兒,而後驀地起來,踉蹌着爬出棺材,他看到棺木前立着一塊碑,上面沒有一個字,倒是擺着一碗抄手,幾碟子小炒,都是他最愛喫的食物。他盯着那些東西看,他盯着那具棺材看。
不……
不。
噩夢沒有結束。
他掉進了一段更深的噩夢裏,或者說,他如今竟是清醒的?
那一團黑影所說的話,難道竟是真的?
他真的只是服了□□,在通天塔前躺下,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而已嗎?夢裏的一切,都是……
他沒敢再接着想,他瘋了一般爬起來,徑直朝着死生之巔的南峯跑去。
可是和他記憶中的臨死之前不一樣,他記得自己當年明明是把所有人都斥散的,但是他跑到一半,有一行宮人衝出來,爲首的那個是侍奉了他多年的劉老,劉老捧着個盒子,皺紋遍佈的臉龐上滿是欣喜:“陛下,重生仙藥,找來啦!這就是重生的仙藥啊!”
他驀地停住腳步。
左右都跪下來恭賀他,劉老也跪下來,一雙枯槁的手呈起錦盒,顫巍巍地遞給墨燃,沙啞道:“仙藥啊,陛下一直在求的仙藥,總算打動了天神,這一顆就是了……”
墨燃怔愣道:“不是……我,我不是都趕你們下山了嗎?”
衆僕面如土色,連連叩首,劉老也極爲驚恐:“陛下爲何要趕我們走?可是老奴有何處侍奉不周?老奴——”
“十大門派呢?”
劉老一頭霧水,茫然擡頭:“什麼十大門派?陛下,你怎麼了?”
墨燃知說不清,便拉他到通天塔前去看,他一出密林就指着塔前的墳冢:“你看看那邊,我剛剛就睡在那裏,我——”
他轉頭,卻發現自己棺木和墳冢都已經不見了。
只有立着兩座孤零零的皇后和妃子的墳冢,上面歪七扭八地寫着他的狗爬字。
墨燃:“……”
劉老憂心忡忡地:“陛下,你怎麼了?”
“我……”墨燃怔忡地盯着那兩座墳,他的意識已經很混亂了,有一刻他可以清晰地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下一刻他又覺得真幻交織,他竟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今夕何年。
劉老嘆息着說:“陛下憂思太深,做夢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