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廟是楚洵法力所能及的邊緣,城隍廟臺階仍能受結界護御,但廟宇本身卻已經無法被結界籠罩。
廟堂內,燈火昏幽。
十餘個已重修出肉身的鬼魅分立兩邊,一個紅衣女子被綁縛着,背對着衆人,仰頭正望着案几上供奉着的神像。
在她身邊,小滿垂眸而立,手下制着一個稚嫩小兒。
楚洵失聲道:“瀾兒!”
這孩子不是別人,正是楚洵的兒子楚瀾。墨燃心中一緊,那半塊花糕的滋味似乎仍在脣齒之間,他見小公子受制,欲上前去,卻被楚晚寧攔下。
“別去。”
“爲什麼!”
楚晚寧看了他一眼,輕聲道:“都是兩百年前就死了的人了。如今這幻境已化現實,我恐你會受傷。”
“……”墨燃這纔想起確實如此,無論自己再做什麼,死了的人都是死了的,什麼都無法更變。
小公子在結界外哭喊着,含混不清地直嚷:“阿爹!阿爹救我!阿爹救瀾兒!”
楚洵嘴脣微微發抖,朝小滿厲聲道:“你這是做什麼?我並不曾虧待於你,你放開他!”
小滿卻置若罔聞,兀自垂着臉,好像什麼都沒有聽到一樣,只是抓着楚瀾的那雙手卻能瞧出他內心的猶豫,他左手虎口一點黑痣,手背青筋暴突,不住顫抖着。
此時太守府聚着避難的城民也都紛紛追來了,衆人瞧見廟內景象,都不住又驚又怒,紛紛私語道:
“那是公子的兒子啊……”
“怎麼會這樣……”
小滿手起刀落,鬆了紅衣女子的繩索,那女子回神,緩緩轉過頭來,她生的極其美豔,清若芙蕖,延頸俊秀,只是面色蒼白若紙,嘴脣卻嫣紅如血,朝着楚洵莞爾一笑的模樣,竟是瘮人大過嫵媚。
虛無縹緲的燭火照亮了她顧盼生情的容顏,在看清她面容的一刻,楚洵也好,身後人羣裏年歲稍長的一些人也好,全都僵住了。
那個女子笑容中染着一縷悽楚,她柔聲道:“夫君。”
墨燃:“!!”
楚晚寧:“……”
這個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楚洵已故的髮妻!
楚夫人眼波流轉,要從小滿手裏牽過兒子。小滿初時不肯,然而楚夫人身爲鬼族,脫開禁錮後力量遠勝於他,稍加用力便把孩子奪了過來。可惜她在孩子未曾滿月時就染了疫病去世了,因此小公子從未見過孃親模樣,一時間仍是哭鬧不止,口中直喊爹爹,要讓楚洵救他。
“乖孩子,不要哭了,孃親帶你去尋你爹。”
楚夫人一雙纖若秋葦的玉臂摟起孩子,將他抱起,緩緩走出廟門,沿着被雨水浸溼的青石臺階,一路行至上清結界前,立在楚洵面前,眉間似喜似愁,似悲似歡。
“夫君,一別經年,你……你過得好不好?”
楚洵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垂落着的指尖在不住顫抖,一雙鳳眸望着結界後面的女子,眼眶漸漸地便紅了。
楚夫人輕聲道:“瀾兒都這麼大了,你也沉穩許多,和我念想裏的,有些不一樣了。……讓我好好瞧瞧你。”
她說着,伸出手,貼在結界上,卻因鬼魅之身,不能越過,只隔着華光流淌的一層屏障,默默瞧着後面的人。
楚洵合上眼眸,睫毛卻已溼潤。
他也擡起手,隔着結界,與楚夫人手掌相貼,復又睜眼,兩人生死相望,宛如昨日。
楚洵哽咽道:“夫人……”
一家人自多年前便陰陽相隔,所度天倫之日,卻是掐指亦能算清。
“院旁那年我栽下的海棠花,可活了麼?”
楚洵笑着,眼中卻是淚光漣漣:“都亭亭如蓋了。”
楚夫人似有喜色,溫聲道:“那真好。”
楚洵也盡力而笑,說道:“瀾兒最喜歡那棵海棠樹,春天的時候,總是在樹下玩耍。他和你一樣喜愛海棠花,每年……每年清明……”他說道這裏,卻再也無法再作歡顏,額頭抵着結界邊緣,淚水不斷滾落,已是泣不成聲,“每年清明,他都摘一朵最好看的,要放在孃親墓前。婉兒,婉兒,你看到了嗎?每年……每年你都看到了嗎?”
到最後,哽咽破碎,字句泣血,竟是愴然慟哭,再無君子之姿。
楚夫人亦是紅了眼眶,只不過她因是鬼身,無淚可流,但神情悽楚,卻也令觀者扼腕。
一時間四下寂靜,再無人說話,都默默看着眼前景象,有人在低低啜泣。
然而這時,空中卻傳來一個森然冰冷的嗓音。
“她當然是知道的,不過很快,就會不知道了。”
墨燃臉色陡變:“是鬼王!”
楚晚寧亦是陰沉至極:“無恥小人,竟是不敢現身!”
鬼王嘶嘶而笑,猶如尖銳的指甲撕拉鍋底,聽得人毛骨悚然。
“林婉兒已是我鬼族一脈,原本我並不願傷她,但你要與我作對,毀我一目,我便要挖你心肝,讓你痛勝於我!”
話音落下,廟宇中的十餘名鬼族森森開口,各念咒符。
“凡心已死,前塵泯滅——”
楚夫人驀然睜大雙眼,顫聲道:“夫君,瀾兒,接過瀾兒!!”
“凡心已死,舊人泯滅——”
“瀾兒!快!快去你爹那裏!”
楚夫人推搡着孩子,想要把他遞過結界,可是小公子卻是與鬼怪一般被那層薄膜阻攔在外,竟是不得返還。
小滿立於廟欄前,自上而下俯視着他們,面目似是悲傷又似痛快,原本還算俊秀的臉幾近扭曲。
“沒用的。我依照鬼王的吩咐,在他身上打了鬼族印記,他現在和鬼怪一樣,進不去上清結界半步了。”
身後的咒聲猶如潮水誦弘,不斷起伏着:“凡心已死,明識泯滅——”
“夫君!!”楚夫人已是驚慌至極,她摟着懷中的孩子,在結界外敲打着,“夫君,你撤了結界,你撤掉結界,讓瀾兒進去,你護住他,你護住他——我——我快要……我……”
“凡心已死,慈心泯滅——”
“夫君——!!!”
楚夫人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雙目圓睜,不住顫抖着,臉上已有血紅咒印漸漸爬上,“孩子——瀾兒……你答應過我的,要照顧好他……撤掉……求求你……撤掉……夫君!!”
楚洵已是心腸俱碎,幾次擡手欲施術,卻終究復又垂落。
楚瀾在外面嚎啕大哭着,滿面是淚地仰着頭,伸出小手哭喊着:“阿爹,你不要瀾兒了……嗎……阿爹,抱抱瀾兒……爹爹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