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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生忽如寄(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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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忽如寄

    那一日,和以往的上千個日子一模一樣。

    幾聲雞鳴後,清水鎮上漸漸地有了人語聲。回春堂的老木趕早去殺羊的屠戶高那裏買羊肉。兩個小夥計在前面忙碌,準備天大亮後就開門做生意。醫師玟小六一手端着碗羊肉湯,一手拿着塊餅,蹲在後院的門檻上,稀里嘩啦地喫着。

    隔着青石臺階,是兩畝半種着藥草的坡地,沿着中間的青石路下去,是一條不寬的河。此時朝陽初升,河面上水汽氤氳,金光點點,河岸兩側野花爛漫,水鳥起起落落,很是詩情畫意。

    小六一邊看,一邊琢磨,這天鵝倒是挺肥的,捉上兩隻烤着喫應該很不錯。

    一碗熱湯下肚,他把髒碗放進門檻邊的木桶裏,桶裏已經有一摞子髒碗,小六提着木桶出了院門,去河邊洗碗。

    河邊的灌木叢裏臥着個黑黢黢的影子,看不清是什麼鳥,玟小六放下木桶,隨手撿了塊石頭扔過去,石頭砸到了黑影上,那黑影子卻未撲騰着飛起。玟小六愣了,老子啥時候百發百中了?他走過去幾步,探頭看,卻不是隻鳥,是個人。

    玟小六立即縮回了腦袋,走回岸邊,開始洗碗,就好似一兩丈外沒有一個疑似屍體的東西。玟小六邊洗碗邊抱怨:“這頓洗乾淨了,下頓仍舊要髒,既然遲早要髒,何必還每頓都要洗呢?只要自己喫自己的碗,又不髒,一兩天洗一次就行。”玟小六從不疊被子,他認爲早上疊了,晚上就要打開,自個兒和自個兒折騰,有毛病啊?他的被子自然是從不疊的,可這喫飯的碗卻不能不洗,要不然老木會拿着大勺打他。

    小六念念叨叨地把所有碗衝了一遍,提着一桶也許洗乾淨了的碗往回走,眼角掃都沒掃灌木叢。清水鎮上的人見過的死人比外面的人喫過的飯都多,就是小孩子都麻木了。

    回春堂雖不是大醫館,但玟小六善於調理婦人不孕症,十個來求醫的,他能調理好六七個,所以醫館的生意不算差。

    忙碌了半日,晌午時分,玟小六左搖搖、右晃晃,活動着久坐的身子,進了後院。

    在院子裏整理草藥的麻子指指門外,“那裏來了個叫花子,我扔了半塊餅給他。”

    小六點點頭,什麼都沒說。廚房一日只動早晚兩次火,中午沒有熱湯,小六拿了塊餅,從水缸裏舀了一瓢涼水,蹲在門檻上,邊喫邊看着院外。

    幾丈外的地上趴着個人,衣衫襤褸,髒髮披面,滿身污泥,除了能看出是個人外,別的什麼都看不出。小六眯着眼,能看到一條已經被太陽曬乾的泥土痕跡,那痕跡從叫花子身旁一直延伸到河邊的灌木叢。

    小六挑挑眉頭,喝了口冷水,嚥下了乾硬的餅子。

    眼角餘光瞥到地上的黑影動了動,小六看向叫花子。麻子的準頭還不錯,半塊餅子就掉在叫花子的身邊,可他好似連伸手的力氣都已經沒有,顯然一直都沒有去拿。小六邊喫餅子,邊看着他,半晌後,喫完了餅子,小六用袖子抹了下嘴,拍拍手,把水瓢扔回水缸中,哼着小曲,出診去了。

    傍晚時分,小六回來,大家熱熱鬧鬧地開飯。

    小六喫完飯,用手背抹了抹嘴,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本想回屋,可鬼使神差,腳步一拐,居然揹着手出了院門。

    “六哥,你去幹什麼?”麻子問。

    “消食散步。”

    小六去河邊轉了一圈,哼着小曲,踱着小步回來時,停在了叫花子身邊,那半塊餅正在他腳下。

    小六蹲下,“我踩壞了你的餅,你想要什麼賠償?”

    叫花子一聲未發,小六擡頭看着天,上弦月,冷幽幽地掛在天邊,如同老天的一抹譏諷世人的嘲笑。

    半晌後,小六伸手抱起了叫花子,是個男人,骨架子不小,可骨瘦如柴,輕飄飄的,一點不見沉。

    小六抱着他踢開門,進了院子,“老木,去燒熱水,麻子、串子來幫我。”

    正坐在院子裏嬉笑吹牛的三人看了也沒詫異,立即該幹嗎就幹嗎了。

    小六把叫花子放在榻上,麻子端着溫水進來,把屋子裏的油燈點燃,小六吩咐:“給他洗洗身子,喂點熱湯,如果有傷,你們看着辦吧。”

    剛走出門,聽到麻子的驚叫聲,小六立即回頭,卻看麻子臉色發白,好似見鬼,麻子的聲音發顫,“六哥,你……你來看看吧,這人只怕活不了。”

    小六走過去,俯身查看,男子整張臉青紫,腫如豬頭,完全看不清五官,大大的頭,配上沒有一兩肉的蘆柴棒身軀,怪異得可怕。

    小六扯開襤褸的衣衫,或者該叫碎布條,男子的身上全是交錯的傷痕,有鞭痕、刺傷、燙傷,胸膛上還有一大片發黑的焦皮,顯然是烙鐵印,因爲身上沒肉,肋骨根根分明,那焦煳的皮鬆垮垮地浮在肋骨上。

    小六拿起他的胳膊,手上的指甲已經全部被拔掉,泡了水,個個腫起,血肉模糊。小六輕輕放下他的胳膊,檢查他的腿,右腿的小腿骨被敲斷了,十個腳趾的指甲也被拔掉,腳底板有幾個血洞,顯然被長釘子釘過。

    麻子和串子雖然見慣了傷者,可仍覺得身上直冒寒氣,不禁後退了兩步,移開視線,都不敢看。

    玟小六卻很淡然,從容地吩咐:“準備藥水。”

    麻子回過神來,立即跑去端了藥草熬的水,想說我來清洗傷口,可實在沒有勇氣面對那些傷。小六好似也知道指望不上他們,一聲未吭地親自動手,用乾淨的軟布蘸了藥水,仔細地爲男子擦拭着身體。估計是傷口劇痛,男子從昏迷中醒來,因爲眼皮上有傷,他的眼睛睜不開,只是脣緊緊地抿着。

    小六溫和地說:“我叫玟小六,你可以叫我小六,是個小醫師,我在幫你清理傷口。要覺得疼,就叫出來。”

    可小六把他的上半身擦拭完,他一點聲音都沒發,只是額頭鬢角全是汗珠。也許因爲他這份沉默的隱忍,小六帶着一分敬意,心真正軟了,用帕子幫他把額頭鬢角的汗輕輕印掉。

    小六開始脫他的褲子,男子的身體輕顫了下,是痛入骨髓的憎惡,卻被他硬是控制住了。小六想讓他放鬆一些,開玩笑地說:“你是個男人,還怕人家脫你褲子?”

    待脫下褲子,小六沉默了。

    大腿外側到臀腰也是各種各樣的傷痕,但和大腿內側的酷刑比起來,已不值一提。男子大腿內側的皮被割得七零八落,從膝蓋一直到大腿根,因爲傷口有新有舊,顏色有深有淺,看着就像塊綴滿補丁的破布,十分刺目。那實施酷刑的人很懂得人體的極限,知道人雙腿間的這塊地方是最柔軟敏感的地方,每次割上一片皮,讓他痛不欲生,卻不會讓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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