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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獎作品展示1:未料人間見白頭——蕭棠(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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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上萬錦灘,赴黃河水之時,他滿懷悲憤,唯有一念依然火紅熾熱,死死攥在心頭不肯丟棄。

    不悔,不甘,不願。

    眼前再也看不見殘陽照耀着的河水,那壯麗的萬點金霞逐漸被浮起的黑暗遮掩。廝殺、吶喊、慘呼,也漸漸聽不見了,染滿血污的盔甲帶着身體下沉,口鼻中嗆入含着粗糲砂粒的河水,胸腔逐漸悶痛,但髮絲和肢體卻奇異般地輕盈起來,連帶着重傷的左臂也像恢復了行動。

    他想起幼時母親曾經說過,人死後,都是要喝孟婆湯的,洗去今世的記憶,再去人間走一遭。

    生而爲人又如何?看盡朝政污濁,官吏傾軋,憤然上書彈劾李綱不懂兵事,而後竟要更名流離他鄉。目睹天地一朝傾覆,金甌破碎,他疏盡家財,招募義軍,浴血堅守孤城,卻仍無法擋住踐踏關陝河山的金人鐵蹄。哪怕揮刃搏殺至最後一刻,也無法憑孤勇之力保住全心信任着他的父老百姓。

    原來,這一世,他看盡了這麼多的苦難,用盡了這麼多的氣力,卻就要迎來結束了。

    他停止了掙扎,讓無邊無際的黃河吞沒他。黑暗的河水之上,再之上,是陝州千萬年來未曾改變的烈風和驕陽。

    魂魄將要散盡之時,像有人大力地拖拽着他的身體。離了冰冷沉重的河水,肺腑裏吸入甘美的山野之氣,他痛苦地咳嗽起來,連帶着渾身的傷處一起疼痛。他像是被放入油鍋烹炸上幾遭,縱使他有鐵打的剛毅心性,也再難忍受,只是怕被女真人俘虜,不肯墮了心志開口呻吟。顛簸間,他睜開眼簾,勉強看見像是兩個宋人打扮的後生。他們砍了幾條樹枝,纏縛了篷布,將他放在上面,一步步拖回遠方的營寨中去。

    1、

    建炎九年秋,皇宋北伐,天子親征,天下震動。

    陝州城地處要塞,靖康年間吃盡了兵禍苦頭,建炎新宋已立十載,全城無不切盼一朝踏平燕京,舒張志氣。自從趙官家御駕親征,北伐檄文遍誦各地之時,陝州全城百姓都沸然起來。李節度身着銀盔銀甲,率領浩蕩大軍出城。滿城父老送至三十里外,直到看不見那面獵獵飄揚的中流砥柱大旗方纔迴轉。

    本次戰事重大,李彥仙只留下邵雲在平陸鎮守,弟弟李夔在後方接應,其餘部屬皆隨軍出征。陝州城內也是一片肅殺之氣,雖說白日裏依然是一派煙火平安景象,但日頭還暮時,城門便早早落鎖。婦女孩子閉門不出,青壯組成了巡邏隊,夜夜沿街舉火執杖,見到陌生臉面便要仔細盤問,提防金人細作。

    邵舟是李彥仙心腹部將邵雲的幼弟,今年才十七歲,李彥仙巡視平陸之時,看他年紀雖小,卻機靈懂事,很是喜歡,就帶在身邊做勤務安置一職。這次大軍出征,邵舟不慎染了傷寒,好了之後卻已經失了時期,沒法跟隨。好在邵舟是個樂天性子,別人整日唉聲嘆氣,後悔沒趕上這潑天的戰事,他卻在後衙忙活,渾不見抱怨。

    這日到了晚間,蒼藍的天宇掛上一勾金黃的半月。邵舟吃了晚飯便草草抹了嘴,急步回了後廚,端了一碗黑皸的滾燙藥湯出來,躡手躡腳想要溜到東廂裏去。他剛走了幾步,肩上便被人摑了重重一掌。邵舟吃了這一驚,差點灑了藥湯,再看原來是和他熟識的玩伴梁大剛,現在府衙做着衛戍一職。這人比他高大許多,站在面前能擋掉一半月光,剛纔他只顧小步快走,倒沒料到什麼時候被這廝抓了個正着。

    “俺只問你,你每日偷摸熬這些湯藥給誰?是不是那天你和王七拖回來的那個細作?你平時在節度面前得臉面,更要仔細些個,沒得被細作混進來壞了大事!”

    邵舟聽到他說自己救回來的好漢是細作,立時皺起眉來。但他性格溫吞,不善大聲大氣爭吵,只是牢牢護着那罐藥湯,免得再被推搡一下,潑灑了倒耽誤了屋裏那人。

    “你直恁誣陷好人,那好漢身上剜出來十幾個箭頭都是女真人的燕尾鏃,這須做不得假!況且他左臂那記刀傷甚重,怕是好了也再提不了刀舞不了劍,叫我說,殺女真人的都是好漢子,我反正是沒法子把他扔在萬錦灘上不管!”

    衝着好友抱怨了一通,邵舟繼續往東廂走去,梁大剛麪皮發燒,只好也大步跟上,先是看了一下週圍,又壓低了聲音,“可你不覺得,這人長得和節度也忒像了嗎!不對,是簡直一模一樣!只是黑些,瘦些,臉上又有了傷!”

    邵舟只低着頭裝沒聽見,伸手一推東廂房門,像只貓兒似地溜了進去。梁大剛在外面唉了一聲,重重地跺了下腳,終究放心不下,也跟着進去看個究竟。

    清冷的月光從窗櫺中斜斜探進來,正巧照亮那個人在炕上的單薄身影,恰像是躺在一汪青玉色的水窪裏。見兩人一前一後進來,他也只是略微瞥了一眼,便再無言語。

    屋裏瀰漫着一股濃烈的藥草氣息,還有淡淡的血腥味,懸着的幾根繩索上都掛滿了敷裹傷口的細棉布。梁大剛知道剛纔交談的言語都被這人聽到,頓時就有些訕訕起來,搓着手指頭想說點什麼,又見那人冷冷地移開了視線,竟是不願發一語的模樣。邵舟倒像是習慣了這人的脾氣,脫了靴子跪在炕邊,要把他扶起來喝下湯藥。

    “某此生只知殺金人,報家國血仇,不知細作爲何營生。”那人脾氣矜傲,揮手推開了邵舟遞過來的藥碗,嗓音嘶啞,像是夜梟鳴月一般。

    梁大剛更是尷尬,咳嗽了幾聲:“非是要誤會好漢,只是最近國戰在即,所以城內查訪嚴密。”

    那人悚然一驚,“甚麼國戰?陝州失陷後,完顏婁室又要南下了嗎?”

    邵舟聽到依舊不言,見那人不願意喝藥,便放在一旁的几案上。倒是梁大剛聽這不明不白的言語着急起來,“你這漢子好不曉事,陝州如何會失陷,李節度帶着俺們兄弟苦守了八年,中流砥柱的軍旗也是趙官家賜的,完顏婁室早在堯山一戰裏就被俺們皇宋將士陣斬,死了的鬼還能活過來帶兵不成!”

    他兀自絮叨,邵舟卻向他使了個眼色,抱過一牀棉被,給那人仔細蓋好後便拉着同伴出了房門。

    “你恁奇怪,這人也不曉事!”梁大剛憤憤。

    “溺水久了,腦子估計有點問題。”邵舟袖着手走在月光下,原本還有些稚氣的面龐繃出嚴肅的線條,“許是記混了之前戰事也未可知,總之,咱們救他沒錯就行。”

    秋夜清涼,月過中天,兩人走過的草地上掛了一層慘白的夜霜,城內傳來幾聲遼遠的更梆之聲。邵舟把梁大剛送出府衙,略一拱手便不復剛纔的從容姿態,顧不得袍襟靴底已被霜凍沾溼,急忙一路小跑回去,像是一隻機警的狐狸穿梭在夜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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