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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一生負氣對斜陽(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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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與向前等人說了一聲,姜望便帶上褚幺,連夜離開了南疆。

    南夏總督府那邊,他沒跟任何人打招呼,不過橫飛境內,也須是繞不開蘇觀瀛的視線。就免去再招呼的工夫了。

    一個晚上再加一個白天的時間,姜望就從夏地老山,一直飛到了臨淄。

    這一路未曾停歇,褚幺倒是在懷裏睡醒睡着好幾回。

    到了臨淄,並未回府,只把褚幺在城門口放下,讓這個小徒弟自個先回去,順便通知府裏做些帛金之類的準備。

    他則直往博望侯府而去。

    對於老侯爺,他並沒有太深刻的印象。因爲重玄勝的關係,他其實素來對老侯爺是有些意見在的,覺得老爺子一碗水沒有太端平,讓重玄胖自小受了太多委屈。

    但也不知道爲什麼。這一次回返臨淄,一路上他腦海裏總是閃回一個場景——

    那一天他看氣氛不太對,主動送葉恨水葉大夫離開,偌大的博望侯府,曲徑通幽。與他第一次進博望侯府時,相似又不同。他聽到老爺子大喊重玄勝的名字,又脆弱又強硬地喊出那句……“我要死了!”

    他是知道的。

    所有人都知道,重玄雲波命不久矣。

    整個臨淄都清楚,重玄雲波不止是活不過一百二十歲,他是活不過元鳳五十七年。

    應該說當年在戰場上受到那樣恐怖的傷勢,他能活下來已經屬於奇蹟。

    而斷絕神臨之望的他,便是這樣以區區外樓境的修爲,疲老之身,一手撐扶着重玄氏,奔走於官場和疆場,注視着它興而又衰,衰而又興。

    他活着,在戰場上送走了他的三子重玄明山。

    他活着,在齊夏爭霸後、大齊帝國如日中天的時候,送走了他最得意的兒子重玄明圖。

    他活着,看着他風華蓋臨淄的長孫反抗他的意志。

    他活着,看着他許以家族未來的嫡孫,拒絕他的安排。

    老年喪子,是人生最痛。而他接連失去兩個兒子。

    人到臨死,最怕一生心血盡東流,而他確然多次經歷家族的風雨飄搖。

    這樣一個老人,要如何描述他呢?

    “所有人都是痛苦的。”

    在重玄老爺子生前常待的院落裏,姜望看到了重玄勝。

    這是重玄勝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這人向來是不願意表露情緒的。

    絕大多數人,總是能看到他笑眯眯的樣子。好像跟誰也不生氣,對什麼都無所謂。

    此刻的他,仍然是一大團肥肉陷在躺椅裏,兩粒黃豆般的眼睛嵌在臉上。

    絲毫沒有什麼公侯的風儀可言。

    唯獨臉上的表情,是姜望從未見過的複雜。

    他靜靜地聽着。

    重玄勝慢慢地說着。

    “在這個尊貴的侯府裏,在這大齊頂級名門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苦。”

    “我父親有我父親的痛苦,他的理想,他的妻兒,他的朋友,他的部下,他的家族,他的忠義……他全都不能兼顧,年少成名,卻一生掙扎到死。”

    這是姜望第一次聽到重玄勝說,‘我父親’。

    “我兄長有我兄長的痛苦。他生性自我,不願被拘束。他苛求完美,不允許自己有一處不足。他目標堅定,想要的他都想得到。他什麼都不願意放手,他其實把自己逼得很緊。”

    這也是姜望第一次聽到重玄勝以這種語氣提及重玄遵。

    “我叔父有我叔父的痛苦。他最敬愛的兄長死去,他無能爲力。他越是強大,越覺得這世上,諸事難爲。他再怎麼兇威滔天,也不能去源海把人再拼湊回來。哪怕他已經是當世真人,重玄明圖也是前車之鑑。”

    “我四叔有我四叔的痛苦。他的三哥戰死沙場,是被他二哥所連累。可是他的二哥也爲保全家族而赴死。他想要怨恨,都不知該怨誰。他至今也無法接受這一切,所以常年待在海外,自我父親死後,再未踏足臨淄一步。”

    重玄勝慢慢地說着:“我當然也有我的痛苦。我的痛苦是哪些,你是陪着我走過來的,你是知道的。”

    他深吸了一口氣,仍然看着飄渺的遠處:“我知道這個世上,每個人活得都不容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苦。只是我今天坐在這裏,突然想到,我爺爺他……他也很痛苦。甚至於,他比所有人都更痛苦,他經歷的、失去的,比任何人都多。可是他這一生,都沒有表現出來。”

    “自己在戰場上廢掉了,他就努力培養兒子成才。天子生隙,他就披甲再上陣。兒子戰死,他只是把旗幟舉得更高。家勢衰落,他只是把腰桿挺得更直。”

    “他一生沒有軟弱過,除了先前那一次……他跟我說,他要死了。”

    “但是在那一次,我還是選擇了轉身。”

    “姜望啊,我並不是說,我後悔選擇了十四。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可以有……更好的法子?”

    “從我的父親,一直到我。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任性,都可以折騰。都可以表達痛苦。因爲他老人家還活着,不管發生了什麼,我們身後都有一個兜底的人。”

    “我的修爲已經追上了他。我的叔父,我的四叔,我的兄長,我的父親,修爲全都在他之上。但整個重玄家,卻一直是他,在那裏遮風擋雨。”

    “因爲他對家族的在乎,比所有人對家族的在乎都更多。所以一直是他在默默承受那一切。”

    姜望想起來,當初在東街口。那位白髮蒼蒼的老人疾飛橫空,當街怒斥姜夢熊,高聲質問齊天子。那場面,確然是難忘。畢生難忘。

    重玄勝的聲音很平緩:“他一直在這個地方坐着,所以我們竟然覺得,他坐在這裏是很應當、很平常的事情。像這張椅子,像這個院子,像這陣陽光一樣。”

    “直到他走了。”

    “直到他走了,那些習以爲常的片段,就變得不同尋常起來。”

    “你看天上的雲,是不是一直這麼閒適呢?”

    重玄勝閉上了眼睛,好像有些睡意了,喃聲道:“原來不是的。”

    姜望默默地聽着這些。

    他知道聰明如重玄勝,並不需要什麼建議,只是需要一個值得信任的、可以傾訴的人。

    從夏地老山趕到臨淄博望侯府,路上還要照顧褚幺,他的確是風塵僕僕。但他此來的意義,並非是大齊武安侯,神臨境中強者,而只是,一個朋友。

    重玄勝這一生,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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