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齊都臨淄到秋陽郡，只需要穿過濟川郡。</p>
齊國各地官道又修得極寬敞平整，是以姜望雖然未要求速度，馬車也在夜幕降臨之前，就行駛到了秋陽郡內。</p>
時值黃昏，等在重玄族地外的，是一位面色紅潤的老者。</p>
姜望對他還有印象，乃是重玄信府上的老僕，那位曾經在青羊鎮作威作福的重玄來福。彼時還被胡少孟的父親胡由視爲倚仗……</p>
時間只過去一年，但已如隔世一般。</p>
這一年發生了太多事情，比很多人的一生都要更有波瀾。</p>
世界太廣闊，每時每刻都有許多故事開始或終結，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都有天才崛起，英雄隕落。姜望輾轉東西，萬里奔赴，很多時候是恰逢其會，也有一些，是執意而爲，迎頭趕上。</p>
代重玄勝去重玄家祖祠祭祀，不是想去就能隨時去的。重玄勝自然要提前打好招呼。</p>
重玄來福得到姜望將至的消息，早早便已候在族地之外。</p>
一見臨淄駛來的馬車，便忙不迭小跑過來，滿臉殷勤：“姜公子！這邊來，老奴已爲您收拾好了房間，您旅途勞累，今晚稍作休息，調養精神。明日再去祀祠。”</p>
哪裏還見當初半分趾高氣昂？</p>
他本就是家生子，很受主家信任。自己也在重玄信的府上，已經服侍了好幾代人，又被賜姓重玄，其實早就不必自稱“老奴”。就算有這樣的自稱，也只是對着重玄信而已。</p>
今天面對姜望，是刻意伏低做小。</p>
對於現在的姜望，重玄信都阿諛得積極，一口一個大哥。更不用說他這樣一個下人了。</p>
姜望還不至於跟他計較當年，只溫聲一笑：“有勞老丈了。”</p>
重玄來福那一顆提得極高的心，輕輕放下，整個人都踏實起來。</p>
前來迎接姜望的時候，他是做好了任打任罵任辱的準備的。因爲早先的齟齬，他本可以遠遠避開。以重玄勝現今在家族裏的地位，多得是人可以迎接姜望。</p>
但因爲自家信公子，如今歸附着勝公子做事。姜望又是勝公子的摯友，最信重的人。</p>
他不想因爲自己的存在，讓姜望心中有什麼芥蒂。</p>
他這次貼上前來，就是遞出臉給人家打，讓人家消氣呢。</p>
但沒想到，這位名傳諸島的天驕，竟然這般溫和！</p>
“怎當得起公子一聲老丈？喚小的來福便成。”重玄來福抹了一把眼角，趕緊轉身：“請跟我來。”</p>
轉道繞亭，很快便到了客房。</p>
房間佈置得很用心，牀鋪被褥，一應全新。</p>
待姜望表示滿意之後。</p>
重玄來福躬身在門邊，勁勁兒地暗示：“公子長途跋涉至此，很累了吧？我請幾個人幫您捏捏腳，如何？都是很有天賦的年輕人，長得漂亮，手法很好，手很潤。”</p>
姜望：……</p>
重玄來福以爲他在猶豫，體貼地勸道：“您放心，都是一等一的技巧，輪流給您按摩，絕對可以解乏。幾個不夠的話……十幾個也行。”</p>
他是下了血本，要替自家信公子抱緊大腿。</p>
“……”姜望耐着性子：“我是真的需要休息，好吧？你先下去吧。”</p>
“好嘞！”重玄來福點頭哈腰地帶上了房門。</p>
但卻沒有第一時間離開，而是在門外猶豫了好一陣，才說道：“兔兒爺老奴也是能尋到的。如果您……”</p>
“滾！”</p>
重玄來福牢牢閉上嘴巴，趕着步子便走。</p>
這回是真的走了。</p>
人是複雜的。</p>
一方面，這廝仗着重玄家的威風，中飽私囊的事情沒少做。那一次在姜望面前耀武揚威，想來也不是唯獨一次。</p>
另一方面，他對重玄信也的確是忠心耿耿。一旦順服，服侍起人來，那也是無微不至。真是從頭關懷到腳。</p>
還是重玄勝那句話說得對，如果需要的話，每個人都有他的用法。</p>
姜望雖然不至於繼續跟重玄來福計較，但也不會烏七八糟的跟他胡鬧。</p>
對於房間裏的茶、花、燭、香，姜望都只淡淡掃過一眼，確認過安全後，便徑自於榻上盤坐，進入細緻的修行狀態。</p>
天涯臺一戰之後，很多人稱許他爲近海諸島第一內府，</p>
這名頭聽着當然響亮光鮮。</p>
但他自己卻不能沒有清醒的認知。</p>
他能以三府修爲，力壓釣海樓所有內府。只是恰好釣海樓內府層次的頂尖弟子出現了斷檔，前一撥躍升至到外樓甚至神臨，後一撥還未有足夠的時間成長。</p>
不是真的說他能內府無敵了。哪怕加個近海的前綴限制，也不一定能成。</p>
拋開別的不說，單就暘谷所屬，就未必沒有能與他一戰的內府修士。只是暘谷沒必要強出這個頭罷了。</p>
而且，僅僅是近海諸島第一內府，也還遠不足以讓他停下腳步。他想登的山，現在還差得太遠。</p>
修行大部分都是水磨工夫，每一顆道元的孕生，每一門道術的拆解……</p>
要得一日風光，須有十年苦修。</p>
姜望在很早的時候，就懂得這個道理。</p>
天將亮未亮的時候，他才睜開眼睛，離開了房間。</p>
他住的地方，是重玄來福安排的客房，並不在重玄族地核心位置。估摸着重玄來福是爲了方便之後的“安排”，畢竟公然叫人來族地裏輪流“捏腳”，不好說也不好聽。</p>
倒是方便了姜望。</p>
離開的時候悄無聲息，無人注意。</p>
根據林有邪送來的資料。褚密和他師父被罰去迷界，和扶風柳氏那位有名的柳玄虎很有些關係。</p>
柳玄虎天賦難堪，修爲平平，堆資源都堆不上去，偏偏又出身顯赫。自己再怎麼不爭氣，身上的好東西也是很多人一輩子都想象不到的。</p>
順理成章的，也就進入了有心人眼中。</p>
褚密的師父，就是其中之一。</p>
虎口拔鬚的危險可以想象。</p>
偷竊偷到柳玄虎頭上，等於踩扶風柳氏的臉。沒被柳家的人當場殺死，已是幸事。</p>
扶風柳氏再如何沒落，曾經也是齊國頂級世家，虎死不倒架，怎麼着也不是一個樑上樓能夠得罪的。</p>
嚴格說起來，褚密的師父被罰去迷界洗罪，一點都不冤。事實上褚密那位跟着“師公”出活兒的徒弟，就是死在了柳家人手裏。</p>
至於褚密本人到底有沒有參與其中，其人後來的自首，到底是在大難來臨之前的主動求活，還是真的爲了給他師父分擔罪責……</p>
就連林有邪那邊，都無法確認。</p>
到了現在，更是一個永遠的謎團了。</p>
姜望唯一能夠確認的，只有在界河之前，其人的那一聲——“渡河！”</p>
那麼活着離開迷界的他，無論如何，也應該來看一看。</p>
哪怕褚密死前，一語未求，</p>
</p>